第1353章 國爭兒戲

「談一談?」

帳內眾人,包括謝艾在內,聽到大將軍這麼說,一時間都有些反應不過來,下意識反問一句。

沈哲子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而後又嘆息一聲才說道:「北伐用事至今,與羯奴石氏賊門刀兵攻殺、沙場征伐是有,卻還沒有閑暇停頓下來稍作溝通。目下態勢已是如此,若不談上一談,以後只怕越發的沒有機會。」

聽到這裡,眾將不免更加的迷茫。謝艾倒是隱隱有所回味,但也不敢篤定自己能夠度盡大將軍謀略,稍作沉吟後,他才又開口請示道:「那麼,是枋頭出面去談還是行台?只談當下事務還是兼論其餘?」

聽到謝艾這麼問,沈哲子才滿意的微微頷首,謝艾其人能夠不專營軍務、視野要比行台其他的方面鎮將宏大得多,這也是他所以能夠放心讓謝艾獨當枋頭這重要一面的原因。

戰爭,說到底只是政治的延續,而沒有政治目標的戰爭,就是完全沒有必要的無謂之戰。雖然北伐用事以來,沈哲子始終標榜著漢賊不兩立、晉胡不共生的口號,而且在王統大義方面,這一點絕無退讓的可能,不滅諸胡,難稱竟功。

但理想和口號是一方面,現實又是另一方面,想要完全、徹底的在當下這個世道解決掉所有胡患,無異於痴人說夢。而最終原本的歷史所以能夠走出長達幾百年的大亂世,也並不是漢人或者胡人某一方將敵人徹底消滅而實現的,還是通過融合。

這一條融合的道路,是長達數百年、不同時期的無數人傑前赴後繼的諸多試探、各作突圍,最終走出的一條道路。南北朝這段大亂世,真的是一個你行你上的大斗場,最終誰行,歷史已經有了答案。

沈哲子並不是一定要死板效法隋唐帝世的開創,甚至就連效法都保持著迴旋更改的餘地,想此前那種以沈家為中心打造一個類關隴的政治、軍事集團的嘗試,早已經被他摒棄不用。

未來還有諸多不確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胡虜內遷這樣一個浪潮,並不會因為某一個政權的強勢崛起而就此戛然而止。這是天災人禍、諸多原因、常年積累所造成的大趨勢。

單單有跡可循的諸胡發展脈絡,姑且不論日薄西山的羯胡和已經被扼殺萌芽中的氐羌胡秦,慕容前燕仍然沒能拔出內鬥的泥沼,仍未有發跡姿態的匈奴胡夏將要在陝北遭到嚴重打擊,或是就此將要一蹶不振。

但還有一個鮮卑索頭的拓拔代國,即便歷史上拓跋氏先遭覆滅,後又得國,成為北方霸主後還要面對後起之秀的柔然侵擾。即便柔然被打敗了,也給北魏留下了六鎮這樣一個禍根。六鎮入主河北之後,突厥代之而興。

沈哲子也想保持一味的強硬,痛殺賊胡,決不妥協,但這並不是一人之私慾強逞就能做到的事情。諸夏生民,先遭三國亂世,之後便是永嘉之禍,壯士鮮血,還有多少可流?而眼見的胡潮湧動,就還有幾百年的時間!

所以,在沈哲子的構想中,北伐攻滅羯趙,只能說是一個短期目標的達成。未來立足於此而新興起的大帝國,必須要學會與狼共舞、伴賊同眠,要有更成熟且豐富的手段去迎接和應對來自邊塞群胡的不斷挑釁。

要保證華夏世系千載不易,胡虜再也不能凌越諸夏之上,戰爭自然是最重要的手段。但除此之外,也決不可唯訴戰爭,化夷為用、乃至於以夷制夷,是需要從現在就開始重視起來的問題。

當然這都是更長遠的規劃,沈哲子也沒有必要在眼下就向諸將提及,關於謝艾的問題,他只是回答道:「先以枋頭談一談,直接傳言麻秋,奮武軍必須要安然歸來!他如果要強阻窮殺,那麼就做好身死於此的準備,之後渡河王師余者不顧,轉殺鄴地賊軍,凡行兇之眾,片甲不留!無論他逃到天涯海角,石季龍也護不住他!」

聽到大將軍殺氣十足的凶厲之言,諸將不免有些瞠目結舌,原來這就是所謂的談一談?麻秋乃是敵國鎮將,對其而言奮武軍就是犯境之賊軍,出兵阻殺,這是多正常的事情?結果就要因此落下結下私仇、不死不休的下場,這也太不講道理了吧?

但又不得不說,大將軍此刻所展露出來的這種蠻橫、不講道理,確是讓諸將大感快意、以至於被大將軍否決大舉用兵於此的方案所帶來的失落都漸漸消退。

只是蠻橫不蠻橫,這是他們的事情,麻秋會不會被嚇住呢?若他不受恫嚇,真的要不顧其他,集結目下北路所有人馬轉殺此一人?

謝艾對此倒看得比較透徹,開口說道:「若真恫嚇至斯,麻秋或是真有可能被嚇住。本來奮武歸師,也非他必須從速狙殺的目標,苦勞之虛功,招惹無謂之大怨,他是要深思幾分。不過若想讓他放棄阻截奮武,也不可單憑恫嚇。」

「只要奮武短期無憂,此事便定下一半。賊將受此恐嚇,必是羞怨交加,他若傳訊提什麼條件,那就容後再論。」

定下這樣一個策略之後,沈哲子又從容許多,隨即臉上也是難掩疲憊之色。

謝艾見狀,先將此事落定,然後便抬手示意結束會議,諸將各歸部伍待命,然後才又望向沈哲子請示道:「大將軍入鎮之事……」

「暫不必向外透露,我不會在此停留太長時間。之後回到行台,待到北面兵事稍定,再正式走入河北各邊慰軍。」

沈哲子開口說道,之後又加了一句:「屆時,我該會長留河北,以待羯國事務悉定。」

謝艾聽到這話,不免又是喜形於色,心知這是大將軍提前讓他得知,待到下一次駕臨河北,便將是向羯國發起總攻的時刻,而且聽此語氣,應該為時未遠。換言之所謂的談一談,無論是只與羯國的麻秋談,還是之後再涉羯主石虎,談到哪一步,都是給行台爭取籌措力量的緩兵之計。

於是謝艾便命人在東枋城隔離一片區域,用於大將軍暫居,而他也將自己帥帳轉移到大將軍居邸附近,以便於大將軍參詳軍務。

之後事情發展,也確如謝艾所料。鄴地的麻秋摩拳擦掌、厲兵秣馬,先以鄴北兵力將奮武歸師死死困在彼處,並發起幾場試探性進攻,也是互有傷損,但可以確定這一路奮武軍絕無再脫離重圍的可能。

於是麻秋便安然坐待枋頭方面做出反應,為了讓奮武軍的惡劣情況能夠實時傳達到枋頭,他甚至刻意縱走了幾批明顯奔走求救的人員。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還沒有等到枋頭方面有什麼實質性的舉動,卻等來了如此一封措辭狠戾、充滿威脅的書信。

「謝某人,安敢為此危言?他將我麻秋目為何等樣人?兩國交戰,攻殺應當,破我國都之大仇,竟以此私怨恐嚇威脅我!南北國器之爭,難道只是兒戲!」

看完信上的內容,麻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他對謝艾,雖然彼此立場敵對,但也不乏欽佩敬仰,覺得雙方常年對峙下來,應該有一種亦敵亦友的共識。

可是這一封信所傳達的內容,卻是赤裸裸的蔑視,謝艾這是將他當作一個剪徑盜賊,而不是一個敵國大將來對待!

盛怒之下,麻秋抽出佩劍來,面前書案都給劈砍粉碎,但之後卻陷入了沉默。他自然不會被如此一封書信所恐嚇住,南北雙方互攻,各自將領軍士們、本來就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己,他麻秋哪怕真有膽怯,又怎麼會因為恐懼敵方報復而不敢殺敵!

可是冷靜下來之後,他沉吟一番還是覺得此等手筆絕非謝艾慣常所為,但何以在眼下時節有此妖異舉止?莫非是因為枋頭目下的確不能從容調度的救援,謝艾雖不能救、又恐國中生怨,所以藉此來觸怒自己,借自己之手早早了結此事?

這個猜測實在有些想當然,就連麻秋自己想過之後也只是冷笑一聲,不再過多的猜度註定不能知曉的內情。

但這麼惡意猜度之後,他心情的確是好轉幾分,謝艾在做出這種怪異舉動的時候,無論是別有暗謀想要借刀殺人,又或者無計可施的氣急敗壞,但枋頭方面至今沒有營救那一路晉軍同袍的舉動,卻是一個事實。

怒火被克制住之後,麻秋還是將那股強烈的想要將被圍困晉軍剿殺一空的衝動,他並不覺得這一決定真如謝艾信上所言不要因此無聊之戰而招惹南國沈大將軍之大怨,只是因為暫困住這一路人馬,謝艾那裡肯定會不舒服。

枋頭晉軍坐視友軍受困而不救,一旦事實確鑿,這就是離間南國袍澤的把柄。只要那一路人馬還存在,等待枋頭的救援,麻秋相信謝艾不可能沒有舉動,否則南國沈大將軍縱有怨念,對謝艾的怨恨也絕對會超過對自己的恨意。

只是如此一來,則不免會讓對方覺得自己是真的受此恐嚇而不敢強殺,稍作沉吟之後,麻秋還是吩咐心腹草擬回信,傳信謝艾這一路晉軍於他國乃是罪大惡極,謝艾若不想坐視不理,那就擺明車馬來戰,不要再作這種無聊的恫嚇把戲以為時人恥笑。

從內心而言,麻秋還是希望謝艾將自己當作一個真正的對手看待,這也是對彼此目下於國中功業權位的一種尊重。

可是麻秋這一封回書送出不久,枋頭方面回信轉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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