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4章 安定河東

據實而論,河東軍府在薛濤的經營下,還是頗有幾分氣象的。召令發出之後,短短兩天不到的時間裡,各路軍府將士便大半彙集,只有兩處汾陰北面毗鄰汾水東西的軍府,因為身負防備北面平陽賊人的任務,沒有王師部伍換防之前,是不可輕易撤離的。

行台對河東之優待,還體現在軍府兵長人事構架上。八個軍府將主,其中有六個都是河東本籍鄉士,而若包括薛濤在內,薛家族人在其中便佔據三席之地。

薛家目下三宗並立,正好每一宗得守一軍府,兼有薛濤這個統握大局的督護在上,至於軍府內部的兵尉、幢主之類兵長,數量則就更多。這也是為何時流抨議河東軍府乃是薛氏私軍的重要原因,也令薛濤根本就無從反駁,急於立功以洗刷攬權營私、自成一統的污名。

跟河東鄉資、鄉勢俱全的情況相比,與之隔河以望的弘農境遇則堪稱悲慘,弘農根本就沒有軍府設立,鄉宗勢力也因弘農楊氏的伏誅而被打擊萎靡到了極點。

但豪強不幸則是生民大幸,弘農雖然不如河東這般商事鼎盛、物貨雲集,但也是出入關中的重要門戶,兼有沃野良田,許多關中包括南北所招撫的游食,都被安置於此,計丁均田,可以想見不久之後,弘農此境除了作為陝西門戶之外,也會是一個谷菽滿倉的豐饒之地。

各方將主抵達河東之後,便也得知所接到的具體調令,俱都不免一驚,然而之後反應卻都各不相同。其中自然也不乏同樣渴於獵功、不甘寂寞的少壯鄉流,眼見終於等到他們鄉士上場逞威的時刻,不免摩拳擦掌,振奮不已。

但是還有幾人,臉上不免流露出幾分遲疑之色,同樣出身薛家的薛落,恃著與督護同宗的身份,則乾脆皺眉直接發問道:「行台調令至此,是否有欠考慮?誠然軍情迅猛如火,但咱們河東部曲,是否真就是必然的良選?」

聽到薛落這麼說,便也有人開口提出了質疑:「是啊,河東軍府雖然創設數年,但卻向來無有外用。人離鄉賤,飲食水土都難順服,遠遊尚且需要慎重,更不要說今次乃是勞師遠征,對戰沙場啊!的確,咱們鄉眾多享行台護庇恩賞,但鄉勇少壯養成不易,為人親長,又怎麼忍心驅趕他們遠離鄉境,拋屍遠鄉啊!」

更有人一臉為難:「難道真要此刻離境遠行?目下正值大河水漲的汛期,一年生計的良時,家中、市中都是急缺勞力,難道不能延後再發?」

聽到這些名為將主、但一個個還是淺薄土豪心跡的部將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聲,薛濤氣得臉色鐵青,他抬手猛拍眼前桌案,霍然起身,怒聲道:「諸位,這是大將軍調令入營,軍令是何,你們究竟知不知?令達兵出,難道是要徵詢你們的意見?」

眾人聽到薛濤這怒吼,積威之下,一時間不免噤若寒蟬,不敢再窮髮議論。

眾人雖然住口,但薛濤心情卻是惡劣。他原本還有幾分自豪稱職,但聽到部將們此前議論種種,心緒卻直往下沉,帶著一群懷著此中心理的將士踏上行途,此行究竟能否逢戰必勝?他之前設想種種,是否過於樂觀了一些?

「軍令如山,違令者斬!刑木之下,不容鄉情!行台所以創設軍府於河東,便是仁義包容,不將我河東鄉流義士阻隔興復社稷、鼎定天下大功之外。忠勇之士,聞戰則喜,殊功在前,豈暇旁顧!」

薛濤再作幾句振奮人心的言語,然後語調復又轉為低沉:「河東適亂年久,鄉徒慣於困守鄉土。歸治之後,行台仁術加施,使我桑梓獲益良多。但是諸位,王事所以壯興,典章所以回歸,不是諸胡高義自退,而是大將軍並麾下忠勇王師將士北伐奮戰、飲血踏屍,才使諸胡暗滅,王道再昌!河東鄉士,過往享用良多,但我等捫心而問,難道真要坐享其成、不加施力?」

「銜恩待用,束甲將發,今日還在府下,我也暫容諸位小作發聲。但發兵之後,途中再有非議軍令者,即刻誅殺,彰我軍威!兵者大凶,絕非鄉隙、兒戲,與其窮途遠奔,送死於胡虜爪牙之下墮我軍心,我寧可你等死於我手!」

講到這裡,薛濤整個人身上都瀰漫起一股殺氣,他雖然沒有率部遠征的經歷,但長久稱豪於鄉土之中,可不是一個一味忍讓求全的和氣之人。

眾人為其氣勢所懾,一時間俱都凜然危坐,大氣都不敢喘上一聲。而薛濤卻威容不斂,徑直步下,行到薛落坐席之前,居高臨下指著薛落,凝聲說道:「卸甲,交出你的符令,自退出帳。若有再犯,洗乾淨你的頭顱,待我取來傳示諸軍!」

薛落聽到這話,臉龐頓時漲得紫紅,嘴角不斷顫抖,已是羞惱到了極點,他又看一眼帳內其餘諸人,僵坐許久,表情才隱有一絲鬆動,目光中也流露出幾分哀求之色,低語道:「二兄,我……」

「軍帳之內,誰是你兄?卸甲!」

薛濤聽到這話,神色更怒,直接擺手喝令親兵上前將薛落撲倒在地,就在席中將其甲衣剝除,搜出代表其身份的符令,直接罷黜了他的軍職。

薛濤手中捏住那符令,眉目之間凶色更加不作掩飾,環視眾人一眼,又肅聲道:「舊年鄉境創設軍府,本有因於鄉情、勢力權宜暫用,並未循就真正部伍材選準繩。往年在鄉集練,並無奔涉殺伐兇險,便也暫行舊事。但今日之後,持戈用險,若再有勉強權宜,則就是害人害己!」

「鄉士百姓,品流諸多,志趣也都繁雜。諸位多循舊而用,是否真有弓馬獵功之才志,遠事在即,還要各做權衡。若真無有此類志趣,即刻卸甲卸職,所害者尚能止於一身。但若之後戰陣累事,不獨身死名毀,累及行台大略,大罪深究,宗族也難保全!」

薛濤今日所以態度如此強硬,倒也並非純是借於今次調令而抒發心中長久積聚的不滿,也是為了讓這些鄉士們認清楚殘酷的現實,外事征伐絕不同於亂世自保,變數要更多,過程也更加殘忍。

若真以為憑著舊年困守鄉土的經驗,便可以轉戰天下、戰無不勝,那可是最大的笑話,所帶來的後果也要更加嚴重得多。

果然聽到薛濤這一番話,便有幾人臉上流露出掙扎猶豫之色。往年世道大亂,他們沒有選擇。可是如今鄉土歸治,又受惠行台政令良多,他們各自安在鄉土,不愁沒有源源不斷的財貨入門,生計無患,還能享用不盡。

河東鄉流也非儘是孤膽厲念之徒,還有多少人懷有跋涉遠行、從戎逐功的志向,也是非常值得商榷。的確如薛濤所言,他們若自覺得沒有那種才力,此刻退出不過是因自身膽怯受人嘲笑,但若真的上了戰陣而犯大錯,行台追究下來,他們整個宗族或許都要因此覆滅!

「將軍,我、末將……」

過了好一會兒,席中才有一人一臉苦澀的站起身來。

「不必多說,交出符令!」

薛濤擺擺手,根本不願再聽這人有什麼理由或借口。

大軍出動在即,他才清理當中這些志力不堪的兵長,看起來是有幾分可笑。但事實上如果不是趕在這個機會,他以前也根本就做不到讓這些鄉士乖乖交出各自部曲。

行台對河東寬宏包容,這也意味著干涉的力量不大,軍府的建設也要全憑薛濤自己。而他又被過於旺盛的家勢所困擾,雖然可以憑著常年積累的威望將鄉勇們統籌起來,但也不敢過於強硬的根除更深層次的弊病。

所以如今的他,是深深的感受到行台在復治地方的強勢態度,除了本身勢大之外,也的確是當下世道所需要的。沒有這種滌盪污穢、痛割弊病的氣概,縱然得於一時表面的兼并,但卻絕難徹底的凝合。

就如眼下這種局面,他們河東鄉流有幸得於暫時苟且於鄉情之內,可是一旦臨事,人心便渙散難聚,令人覺得可笑又可悲。

想到此前還自覺得河東軍府創設數年,集練已經漸具氣象,求功心切的頻頻請戰,薛濤便不免羞愧臉紅。行台舊人們薄視非議於他,大概也是一眼看出他這所謂的河東軍府,不過是虛具其表罷了。

大帳之內,幢主以上的兵長們俱都列席,隨著薛濤自己沉默不語、檢討自己的過失,陸續又有幾人起身離席,將自己的符令留了下來。

每有一人站立起來,薛濤就覺得自己心裡被捅了一刀,臉龐更是火辣辣的疼痛。他原本還自覺得自己思慮還算周詳,也做好了待命而動的準備,當現實坦陳眼前時,卻讓他羞愧的無法接受。

「若大將軍知道了河東軍府被經營出這副樣子……」

薛濤想到這裡,心中不免又是一動,再次翻出大將軍的調令翻看一遍,才漸漸似有所悟。

調令中並沒有規定行軍的路線、包括具體的軍期,給了他極大的自主權,原本薛濤還感念於大將軍信重,但眼前事卻讓他感想更多。

這一次的軍事調度,並不獨限於他們河東軍府,而是一次跨地域的整體調整,圍繞塞胡南來的王師部伍便有好幾部分。除了關中軍府於北地等郡縣層層設防之外,尚有關西精銳、新組成的鎮武軍同樣出關作戰,而在目下的陝北,還有弘武軍這一老牌勁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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