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72章 俱在刀下

亂軍今次進犯下相,統兵將領名為劉滿,乃是劉徵的從子,雖然年方二十,但身為將門之後,已經是久從戎旅。

對於這一次的行動,亂軍也是頗為重視。逃入野澤至今,已經數年之久,雖然因為各種原因,他們得以生存下來,而且由於徐州各方相持,境遇也是一點點的轉好。

但這並不意味著就能長久安居,野澤中地勢複雜,並不適合大規模行伍活動。這不獨限制了徐州軍的深入圍剿,對於亂軍本身也是一種限制。如果長久被困於此,他們或要不戰自潰,被外界的徐州軍分化拉攏。要知道他們也不是什麼多有凝聚力的精兵,只是一群走投無路不得不抱團求存的潰卒而已。一旦局面長久停滯不前,乏甚變數,難免人心忐忑、搖擺不定。

徐州那些軍頭們,雖然與亂軍聯絡不少,甚至主動幫忙為他們提供給養補充的機會。但那些人也沒有什麼好心腸,僅僅只是為了飼養一個禍源而已。

身在野澤中朝不保夕,周遭儘是敵人,這樣的日子簡直就是折磨。所以劉徵也曾試圖派人聯絡郗鑒,想要商討投降的問題。然而接下來卻迎來各路人馬的猛烈打擊,那些人是在用行動表示,徐州位置有限,容不下他們這一股勢力,讓他們安分一些,守好自己的逆賊本分!

所以亂軍眼下看似仍還猖獗,但其實只是行走在一條絕路上,必須要突圍出去,否則只能成為那些軍頭們飼養的賊寇,幫助他們謀取利益,一旦沒有了足夠的作用,即刻就會遭到肢解。

那些人玩的越來越大,一點斬首俘獲已經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居然要逼著亂軍直接出手幫助他們爭利。攻打一座塢壁和一個正式的縣治,意義那是截然不同,前者尚可視作地方匪患,可是後者則就是真正的逆亂之賊了。雖然亂軍也不畏懼罵名,但真敢這麼做的話,郗鑒哪怕迫於物議壓力,都要再次發動大軍針對亂軍進行圍剿,這無疑會讓亂軍的生存更加艱難。

而且,這極有可能是那些軍頭們打算徹底放棄他們的信號。此前他們存在的空間,是因為南北局勢尚不明朗,羯國畢竟勢大已久,一時之亂後很有可能再次捲土重來。那些軍頭們既要保全實力,又不想將事情做絕,所以不肯用心圍剿。

可是現在,羯國割據混亂的局面遲遲沒有結束,反而有越來越亂之勢。這些軍頭們趁亂而起的心思不免變淡,對於亂軍存在的需求也就變弱下來。

另一方面,便是郗鑒日漸年高,徐州隨時都有可能迎來一次大的調整變動。所以軍頭們也需要夯實基礎,壯大聲勢,做好充分的準備來迎接這一次變動。在這樣的形勢下,變數自然越少越好,泗水這一部亂軍自然也就沒有再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劉徵在接受到外界軍頭們的指令之後,也是思忖良久兼之與親信們商討,都一致認為這意味著軍頭們已經打算放棄他們,只是在他們臨死之前榨取最後一點用處。

人沒有安心待死的,尤其劉徵本身就是那些桀驁軍頭中的一員,而且在羯國落敗之前更是徐州首屈一指的軍頭,眼下活躍在時局中這些軍頭,往年給他提鞋都不配,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間。結果這些跳樑小丑們,居然敢反過頭來決定他的生死,如此奇恥大辱,怎麼能忍受!

雖然心中不忿,但也不得不承認,劉徵眼下並沒有再討價還價的實力和資格。軍頭們不允許他在徐州再有生路,他想要活下去,就必須要突破徐州軍的封鎖,離開大澤向北而行,獲得魏王石堪的直接庇護。

可是徐州軍的封鎖防線實在是太牢固,尤其郗鑒更將其嫡系重兵安置在彭城,直接堵死了亂軍北向突圍的道路。所以,亂軍是迫切需要一個變數,可以引動徐州軍調整封鎖,他們才能趁勢跳出死地。

人能長存於亂世,不獨要悍勇,還要會算計。軍頭們算計的精明,劉徵也不是什麼弱類。下相縣是軍頭們選擇讓亂軍最後發揮餘熱的地方,可能他們也沒有想到,這一個地點也是劉徵的選擇。他不能影響到郗鑒會派何人坐鎮下相,但他卻能做到無論何人坐鎮下相都會成為眾矢之的。

下相作為地近野澤的一個大縣,對於任何一個機會都要把握的亂軍而言,又怎麼會忽略。此地之所以游食入籍者激增,其背後正有亂軍的推波助瀾。

或許這就要天無絕人之路,軍頭們所選擇的最後一個目標,恰好與劉徵所準備的後手不約而同。

亂軍今次進攻下相,共有三千餘眾。除了劉滿所率千眾乃是亂軍精銳之外,余者俱為近期在野澤游食之中招募的丁壯。這也託了那些軍頭們的福,讓亂軍此前數月可以從容補充給養,否則連原本的軍隊都供養不起,也很難再徵發起新的兵眾。

而這還不是劉滿今次進攻下相的全部兵力,當亂軍登陸之後,沿途又有許多小股的隊伍加入進來。這些人早在過去幾年時間裡便潛入下相縣,乃是劉徵過去這些年所經營起來的嫡系親信,為的就是在某一天突然發動,將下相徹底摧殘成為一片廢墟。

沿途數百人加入,劉滿軍勢更壯,由此也更加了解到敵人的虛實。此地守令淳于安本身便是一個蠢物,結果大敵當前居然還解散部伍,也真是人傻膽大!這樣的對手,劉滿自然更加不放在眼裡,一路直衝縣治。

雖然淳于安並非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但其人也是頗得鄉愿,只有擒拿或者斬殺其人,後續才能快速掃蕩鄉野,擊破縣中幾座大的塢壁,擄掠足夠的物用,殺戮足夠的人命,造成足夠的轟動,繼而引動郗鑒調集大軍圍困野澤,而且也能堅定亂軍各部人心。在如此血淋淋的慘劇面前,徐州那些軍頭們即便跟亂軍各部有所聯絡,短期內也絕對不敢招納其眾,逼得亂軍不得不死戰突圍。

至於下相稍後會有多少人死在今夜的兵災踐踏中,劉滿並不在意,也並無憐憫。亂世之中,唯兇橫能活,幻想能跟豚犬一樣安逸苟活,自然也就要接受像豚犬一樣被肆意宰殺!

奔行至半途,有先一步潛入的劉氏部曲牽來幾匹戰馬,劉滿才得以換乘戰馬,一時間豪氣充盈於懷,揮舞著馬鞭吼叫道:「速行,速行!得獲南賊淳于安者,攫升幢主,獨領一營!凡有擄得,俱歸私有!」

其實不需要劉滿再鼓氣,亂軍士卒們也都在發足狂奔,類似的事情他們做過不止一次,早已經熟能生巧,全都明白根本沒有什麼危險,只要能夠先衝進去,所獲必然豐厚!

很快,亂軍們便衝到了下相那個寒酸的縣治。可是黑暗中突然亮起火光,兼之對面那些悍卒們高呼的軍號,卻不是早前幾次所見慣的情形,沖在最前方的兵卒們下意識頓足不敢上前,心內隱隱泛起不安。

「發生了什麼事?」

此時劉滿還在部曲家兵們簇擁下策馬行在後方,前方的停頓很快便傳遞過來,當即不悅怒吼一聲。

「阿郎,淳于安早得信報,前方早已經陣列等待。」

一名行在前方的親兵飛奔回報,劉滿聞言後倒不覺意外,他們從登陸一路疾行至此,中間將近兩個時辰,如果淳于安還無所覺,那真是蠢到家了。

他手中馬鞭一振,前方自然排開道路,很快便行到陣前,首先注意到的是火光照耀高台上站立的淳于安並幾名戎裝勁卒,見狀後不免冷笑一聲道:「老賊倒是有幾分志氣,明知今日必死,居然還敢如此張揚擺開檯面。」

說著,他視線便轉到前方的戰陣,彼此相隔還有幾十丈,就算有火光照耀,一時間也窺望不清楚。但見那稀疏的陣型之後,嘴角不禁泛起一絲譏誚,可是看到那些挺立在戰線中以刀背拍打盾面高呼的悍卒們,心內卻泛起一絲疑竇,喚來一名早前潛伏的親信皺眉問道:「那些嚎叫兵眾,也是淳于安部從?」

「不是,是今日才抵達下相。共有四百餘,雖然偽作商隊,但卻伍風甚濃,大概是淳于安請來的援軍……」

這些部曲們即便是掩藏得再怎麼小心,也不可能直接潛伏進縣治,畢竟淳于安上任時間太短了。而且上任以來便一直不勞民征丁,讓人沒有機會滲透進去,所以也不知淮南軍的具體來歷,甚至不知具體數量。

「援軍?哼,既然急於求死,那就讓他們死在一處!」

劉滿翻身下馬冷笑一聲,他倒不是不想策馬沖陣,實在馬性太劣不堪用,也只能棄馬步戰。他接過親兵遞來的長槊,口中大吼一聲道:「丈夫生死,俱在刀下!殺!」

有了劉滿上前壓陣,兵卒們心內惶恐稍斂,繼而情緒又鼓噪起來,紛紛向前衝去。這些卒眾們倉促成軍,全無陣型可言,不乏人腳下不察,失足跌入淺壕,瞬間便被那尖刺洞穿。這並不足影響士氣,但血淋淋的屍體杵在那裡終究有幾分扎眼,所以便收束陣型,從幾座橋樑上衝過去,吼叫著奔向前方稀疏的陣型。

兵卒們散漫沖陣,劉滿則率領精銳部曲不疾不徐壓陣向前。實力如此差距懸殊,甚至讓他連上前烈殺的興緻都無。

高台上淳于安看到那些亂軍兵卒們蜂擁衝來,一時間臉色都變得有些蒼白,他雖然已經心存死志,但看到敵人們如此洶湧之勢也是難以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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