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7章 待歸之人

王導這個人,無論從哪一個方面評論其人功過,唯獨一點不可抹殺,那就是南渡之初對於江東局面的穩定,以及中興建制,令得晉祚在江表得以延續,在這個過程中王導所發揮出的作用毋庸置疑,無可取代。

歷史中就有這麼一類人,他們在某一個時代大放異彩,他們也只適應於那樣一個年代,甚至可以說是為時代量身定做、應運而生。王導就是屬於此類,哪怕在沈哲子自己看來,在這一段時間之中,王導的確是恰如其分、圓滿的完成了他身上所承擔的歷史任務。他或許不是那種能夠開拓創新的大英雄,但卻可以將自己能夠掌握的資源充分調度利用起來,將亂如一盤散沙的江東彌合成為一個整體。

從這方面而言,沈哲子對於王導是由衷的佩服,甚至就算是他,如果早生個十幾年,恰好趕上那段時期,他並不認為自己能夠做得比王導更好。

但王導這個人,也僅僅只適用於那段特殊的歷史時期而已,甚至從中興建制之後,王導和整個琅琊王氏之所以還能在位,更多是一種慣性使然。他和他的家族已經不能夠給江東的局面帶來更大的推動,單純從整個歷史局勢的推動而言,甚至就連王敦比王導走得都更遠一步。王敦其人道德水準暫且不論,最起碼他是利用已有的基礎試圖爭取一個新的局面。

然而王導則不然,他只是想固守原本的狀態,雖然也在努力讓局面不再變得更差,但他也從未試圖讓局面變得更好。

所以,中興之後的王導與其說是什麼社稷功臣,不如說他本身就是施加在東晉朝廷上的一股強大禁錮,世族各家勾心鬥角、交替執掌權柄,先天已經不足,內耗更加嚴重。無論中原大地有著怎樣的劇變,江東朝廷都難獲得龐大的進步空間。甚至就連淝水之戰這樣意義重大的戰事,都沒能在此基礎上獲得長足進步。

悠悠歷史長河,每一個時代都會有其獨特的特質,而其特質的形成與其締造者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

毫無疑問,琅琊王氏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標籤之一。而這也是沈哲子之所以一直咬緊琅琊王氏不鬆口的原因,此前或還有與琅琊王氏爭權奪利的需求在裡面,可是如今,如果講到對時局的影響,琅琊王氏甚至都已經比不上吳興沈氏。但只要王導還在其位,那麼其人對於整個時局的制約便始終存在著。

這種制約並不體現在實際、具體的權柄上面,而在於人心長久以來的那種依賴性。比如今次如果淮南和台城中樞爆發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事實也一定會如此,當台城那些人並不能單獨抗爭的時候,自然而然會選擇依附在王導身邊,集結眾力來對淮南施壓。而換了其他任何一個台輔,都不具備這種號召力。

淮南這一場戰事,戰場上的勝負只是一個前提,而沈哲子想要完全徹底消化此戰所有勝果,必然會遭到來自台城方面的阻力。這麼說吧,甚至就算他家老爹沈充在位,那些吳人鄉宗舊好們,也會通過老爹以期儘可能多的獲取足夠好處。

沈哲子雖然不避諱與人分利,但前提是要由自己來定規矩。而台城中樞存在本身便是一種制度規矩的凝結實體,沈哲子想要避開台城的影響在淮南創建一個新秩序,又談何容易!

來自台城的阻力是無可避免,所以沈哲子是要盡量將之分化瓦解。當台城中樞不能凝結成一個整體發聲,甚至各派系之間彼此的利益訴求便存在衝突,任何一方都難以大義壓人,那麼沈哲子作為一個強兵萬眾的實際掌控者,未來中原戰機的把握者,又會怕誰!

如果台城對他已經不能再施加約束,而他自己所創建的秩序又能夠運轉起來,甚至能夠代替台城所具有的職能。那麼,這便是所謂的霸府!

所以,沈哲子如果要組建霸府主導未來的整個北伐戰事,王導便是一個不得不除去的目標。這一場政斗,無理都要鬧三分,更何況他手中還握有琅琊王氏的把柄。他將司馬勛送回建康去,的確沒有考慮太多王彬這個背後的指使者,完全意指王導。王彬的一條性命,對於如今的他而言實在沒有什麼意義。

如今台中雖然罷免了王導丞相的職務,但卻仍然保留了一個太傅的榮銜。沈哲子對於這個結果是有些不滿的,但也明白想要將王導這樣的重臣徹底一舉掃出台城是有些不現實,更何況王導也絕對不是坐以待斃之人。

「王丞相上表請辭,自陳老病思鄉,漸有不堪王事所用,一則避位讓賢,二則奴國強敵大敗,桑梓光復在即,因而想要畢集家人,將親宗異鄉亡眾棺柩送歸鄉土,再續家祭。」

謝尚在席中講起王導主動請辭的細節,沈哲子在聽完之後也不得不感慨真正權術較量的話,自己跟王導還是差了一個段位。

他今次準備也算充分,甚至在拿下司馬勛之後便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構想。淮南得勝後也並未急功冒進,一直隱忍到老爹歸都執政,甚至就連興男公主北上都給他爭取到不小的優勢。

反觀王導那裡,本身便沒有多少準備,與王彬甚至都積怨頗多,至於以往那些青徐人家的舊好,也都多有疏遠,可以說是完全處在了劣勢。但就算是如此,單憑一份請辭奏書就能避開要害。雖然沒有避免被輟用的結果,但卻留下了一個尾巴,仍有復起之可能。

要知道即將光復桑梓的,可不僅僅只有琅琊王氏。王導將此與請辭與否聯繫在一起,那麼時局中那些人家難免會有「他朝君體也相同」的隱憂,就算此前也願意王導就此退居台城之外,但也不得不稍作姿態,這也是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如此一來,淮上戰事打得太漂亮,反而給王導施加了一層保護傘,讓沈哲子準備多時未能一竟全功。不過就算王導應對如何巧妙,但也僅僅只是稍挽頹勢,對於整個局面的扭轉無甚幫助。

王導去位,諸葛恢則升任揚州刺史,可以說是成為了青徐人家在時局中新的舵手。就算琅琊王氏此前在青徐僑門中有著怎樣龐大深厚的影響力,也難阻止青徐僑門分裂態勢。

就像是沈家在成為吳人首領之後,從來不會去想再去拉扯吳郡顧、陸一把,甚至要避免牽連太深,如此才能讓吳人們更加緊密的團結在沈家周圍。而褚翜和庾家甚至還是姻親,可是當其人擔任執政之後,對於庾家同樣沒有鼎力相助,庾懌只能退避離開中樞,就算已經在豫州取得不小的局面,但褚翜在選擇方鎮連結的時候,寧願選擇陶侃都不和庾家重修舊好。

至於歷史上的桓溫,則是直接對一路提拔他的庾家揮起屠刀,殺滅諸庾,尤其是庾冰的後代幾乎被誅殺一空。

諸葛恢雖然不至於這麼烈性涼薄,但想必也是絕不甘於長久生活在琅琊王氏的陰影之下。甚至於如果這一次王導被徹底踢出台城,他或許還會對王家子弟稍作提攜以彰顯姿態,但是王導留下一個尾巴,只會加劇彼此之間的裂痕。

「台省事務,自有賢長權衡。至於如今的淮南,那也真是求賢若渴。」

如果說此前只是客套,那麼現在沈哲子算是正式對謝尚和庾彬發出邀請。眼下他這個淮南內史的行政級別,還是在有些尷尬,頭頂上的空頭上司小舅子司馬岳且不必說,如今淮南內史府其實還是掛靠在豫州刺史府下。所以這一戰後,沈哲子就算別的都不考慮,最根本一點是要獲得正式開府的權力。

像是現在,他就算想要留用謝尚和庾彬,不獨要徵求他們二者同意,而且還要從台中獲得人事調令。所以,他是迫切需要一個人事權,能夠自主徵辟招募掾屬,那就是真正的開府儀同三司了。眼下淮南內史這樣一個不乏尷尬的官位,是絕對不能再用了。

如今的淮南,軍事上的人才是不缺,雖然沒有什麼冠絕一時的絕世名將之選,但未來的北伐也並沒有什麼天命王者等待他們去蹂躪征服。而且相對於追逐一兩個可遇不可求的名將人才,不如更加專註于軍隊本身的建設。

不過在行政方面的人才,淮南眼下則是急缺。如今淮南軍的兵勢覆蓋,其實已經遠及豫南幾郡,但卻始終沒有確定實際的佔領統治,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乏人治理地方,沈哲子又不願意選擇與鄉宗合流,所以眼下只能暫時擱置。

如今聚集在沈哲子麾下的南北人家子弟也是不少,沈哲子也在挑選、磨練他們的行政才能,但是相對於未來淮南的大規模擴張,這一點人才儲備仍然不足。他並不迷信什麼名門貴種,包括他自己也一直在認真學習謹慎求進,人的潛力是極大的,誰能想到秦末沛縣一群流氓胥吏就能開創一個強漢盛世!

對於沈哲子的邀請,謝尚和庾彬也都沒有拒絕,今次過江來他們本就沒有打算短時間再回,只要台中調令下達,即刻就能在淮南上任。

接下來杜赫等人又為謝尚他們介紹一下淮南如今的形勢,夜色漸深,沈哲子便頻頻望向窗外,更加感覺作為一個領導,果然方方面面的屬下都需要,如果沈雲、庾曼之他們在場,肯定早就起鬨讓他離開。可是現在,房內這些人俱都神情專註探討政務細節,他大小也是一個淮南內史,有必要連儲炭幾斤幾兩都一聽再聽?

終於,謝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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