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9章 大譽千秋

當前營騷亂的消息傳回土城大營時,天色已經擦黑。

其時石虎正於帳中枯坐,陡聞此訊,臉色頓時激變,碩大身軀竟然憑空躍起尺余,整個人似為煞氣所籠罩,手按佩劍厲聲道:「那亂卒何人部眾?可曾當場格殺?若還有活口,即刻取來!」

「事、事發猝然,營中應變不及,亂卒又頗驍勇,奪船衝出水柵,已為南賊引走……」

在石虎那血絲密布,幾欲殺人的兇惡目光中,前線來報的將領戰戰兢兢回報道,眼見中山王臉頰更顯抽搐,忙不迭又補了一句:「不過發生騷亂的營地已經被嚴控起來,亂勢並未擴散於外……」

石虎聞言後冷哼一聲,臉色仍是陰沉積鉛,並未坐回原本的位置,而是手按佩劍,於大帳中緩緩踱步,凌厲的視線在帳中諸將臉上依次划過。

如此機密消息,石虎得信不過區區幾日,能聞此訊者無不是他親信之人。結果這消息卻突然在前線中被兵卒喊出,不用想也可知他這些親信中必然有人泄密!

被石虎厲目掃過,帳中諸將俱都不能淡然,各自心內忐忑,如坐針氈。部將中張雄已經驀地挺立而起,上前一步大聲道:「機要秘泄行伍,必為近中鋤奸,末將願為大王除賊!」

「你住口!」

張雄這裡話音未落,另一側他的兄長張豺已經拍案而起,怒斥一聲,繼而便向石虎說道:「南賊此前奸聲招搖,行伍中不乏寒傖受惑。大王分明穩鎮中軍,又何來棄軍之說!愚者千言,偶或一得,寒卒怯懦,發此惡言以投於南,未必就是機要走泄……」

張豺這麼說,明顯就是睜眼說瞎話了。小卒就算要編造謠言,本身見識、閱歷擺在那裡,能夠捏造此類流言且恰恰與事實吻合,幾率實在太小,幾無這種可能!

因而張豺這裡剛說完,在座眾將中已經有人忍不住要開口反駁,乃至於懷疑就是張豺泄密才有此遮掩之語。不過張豺其人終究是大王身邊久從之宿將,沒有確鑿證據,他們也不敢直言得罪其人。

與此同時,另有幾名心思敏捷的將領很快便悟出張豺為何會這麼說。那些亂卒已經衝出了軍營為南人所獲,他們這裡已經沒有了直接追查內奸的人證。此前軍伍大肆整編,原本軍中固有的上下統御關係改變極大,即便是能夠確定那些亂卒的身份,順藤摸瓜追查到主謀,也絕非在短時間內追查清楚。

而這追查的過程中,無疑在座凡與聞機要者俱都有嫌疑,而能夠得悉這一機密者,自然都是石虎的親信之人。在水落石出之前,這些人必將人心惶惶,就算自己沒有做過,也會擔心要受大王懷疑猜忌。尤其這幾日南人頻頻在江上喊話,誅心之論落在眾人耳中,絕無可能如風過無痕。

可是現在兩軍對峙態勢嚴峻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頃刻之間便會有大變發生,尤其那些亂卒已經落入南人手中,南人隨時都有可能發動進攻。眼下這個時機還要追查內奸,自亂陣腳,無疑正中南人下懷。

所以在稍作沉吟後,後進眾將中最受看重的李農和麻秋俱都開口附和張豺之言,並不主張嚴查下去。

石虎雖然殘暴,但也絕對不乏智謀,如果是尋常時節,根本不需要張豺提醒便能明悟到這一層。可是自從得知國中石勒已經身死,程遐與石堪這兩名奴婢正在國中興亂對攻,心境已是徹底的亂了,腦海中唯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儘快歸國。然而大軍懸於淮上,絕難說走就走,結果他這裡還沒有動身,機要已被宣洩於外為敵所知!

一時驚怒之下,石虎真的是想揪出那個姦細千刀萬剮以泄憤,甚至聽到眾將力勸時他握劍之指節都顫抖發白。興事以來,他向來恣意任性,何曾淪落如此窘迫,身受如此羞辱!

可是現在真的是形勢逼人,縱然他有改天逆命的氣魄,也不得不低頭。早在得知石堪歸國的消息,他便已經沒有了再與南面作戰的打算,整軍之餘終日都在擔心石勒會如何處置他,因而逗留南面,以期能增加一些自保之力。結果石勒的手段沒有等到,死訊反而傳來了,而且國中趁著他不在,早已經打成了一團。

那本來應該是他在做的事情,結果卻被程遐和石堪兩個姦邪醜類闖了空門,是可忍,孰不可忍!

心內雖然惱怒到了極點,但石虎也知眼下絕非意氣用事的時刻,胸腹之間激蕩之意氣末了化作一串壓抑到了極點的冷笑自口角泄出:「我與諸位已是性命相托,今次歸國必將滌盪內外,殺滅國賊!主上創業艱難,豈容惡賊敗壞,待到王業匡正,諸位俱是國之勛柱,眼下又怎麼會因區區傖卒謠言而有相疑。」

講到這裡,他便望向前線歸報那名將領獰聲道:「生亂那座營壘,卒眾俱都拿下,營長之下盡數梟首,以懲其滋亂之罪!」

前線將領聞言後,眸子微微一縮,那一座營壘雖然不大,但上下將士也有近千,就這麼全都殺乾淨,落在前線將士眼中是何感受實在不好預料。可是眼見中山王如此懾人態度,一時間也不敢反駁,只能跪地受命,並未急於離去,而是繼續請示道:「南人得此訊息,或是將有異動,前營該要如何應對,還請大王示下……」

聽到這個問題,石虎眉頭又不免深深蹙起。得悉國中已是大亂,他是一萬個不願意再與南人開戰浪費時間,無論勝負如何,與他而言已經完全沒有意義。此前他的兒子石邃已經率領數名嫡系部將並八千精銳前往彭城坐鎮,將彭城作為接應大軍撤退的後繼基地,就是擔心若沿渦水撤軍會遭到南人的追擊和阻攔。

可是現在開不開戰,已經不由他來決定。此前南人便已是咄咄逼人,再得到這樣一個消息,可想而知會是怎麼做。如果還是罔顧南人動態而撤軍,那麼大軍撤退隨時都有可能演變成一場大潰逃。屆時他雄軍不在,即便歸國,未必能有作為。怪只怪石勒留下這個爛攤子,留給他的應變餘地實在太小,哪怕是死了,還要再害他一把!

「如此機密要訊,南人未必敢於輕信寒卒微言。近來淮南雖然不乏厲態,但卻始終未有強攻,可見也有畏戰之心……」

張豺繼續進言說道,只是在說這話的時候心情也是很複雜,南來之初那種飲馬大江的雄心壯志早已不存,眼下就算想要撤軍,還要期望南人沒有力戰之心,不得不說令人頹喪。

石虎聽到這話,眸光也是忍不住一閃,可是還未等到他開口,帳外又有軍令急報:「南軍洛澗舟船大集,將要往渦口發動而來!」

聽到這條急報,帳中眾將無不倒抽一口涼氣,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倒霉到了極點喝涼水都塞牙。哪怕是他們自己掌兵,在得到如此重要的軍情,也要稍加確認才敢發動多達幾萬人的大規模作戰,可是南軍那個統帥卻偏偏是個這樣的傻大膽,根本就不考慮情報的準確性。難道他就不明白,如果這是一個陷阱的話,南人幾萬大軍或都要喪身於此?

「貉兒如此輕率用兵,殘晉竟敢付以大任,實在荒謬無理!年少荒誕,難道就無師長教誨處世之道!」

席中一人如此抱怨,旋即便覺幾道幽幽目光注視而來,就連中山王的臉色都有些不好,其人便不免有些忐忑,又過片刻等到中山王視線移望旁處,才有一人湊在他耳邊低語道:「那沈維周是南貉紀瞻的弟子,日後大王面前,切勿再發此聲……」

那人聽到這話不免更加疑竇,不過眼下帳中氣氛實在沉悶,倒給了他深思的時間,又過片刻才驀地想起來,早年主上南來臨淮駐於葛陂,中山王就曾被南貉紀瞻打得兵敗潰逃。一旦意識到這一點,他才覺出先前是怎樣的失言,後背都密沁出一層細汗,待到偷眼以望,發現中山王只是皺眉沉吟,才暗暗鬆一口氣,再也不敢多說話。

無論怎樣兩難的局面,眼下已經沒有時間讓石虎再深作權衡,兩軍前線營壘之間水程相距不過三十多里,旗鼓聲稍有激烈,彼此都能有聞。如今南人已經舟船集結,大軍頃刻即至,無論怎樣的決定,好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即刻執行應敵。

「被甲,我要親臨渦口迎戰貉賊!」

稍加思忖之後,石虎便有了決定,驀地自席中站起厲聲道:「若不回報以烈殺,那識淺貉賊還真道中國無英雄!」

「大王……」

諸將聽到這話後,神色俱都有異,紛紛起身想要力勸。

然而石虎做出這樣的決定,也是無奈之下的選擇。交戰以來,南人無所不用其極,趙主身死的消息根本就不必指望他們會替自己隱瞞。就算這真的只是謠言,陣前如此叫喊對軍心影響都極大,更不要說這根本就是事實。而且大軍眼下士氣本就低迷,如果再被南人這麼喊叫一通,將會造成更大的混亂。

唯有石虎現身軍前,才能稍稍穩定住軍心,不至於一觸即潰,讓大軍能夠保持一戰之力,將南人阻攔在水道上,才能爭取更多時間。

當然石虎也明白今次臨陣將會兇險無比,極有可能會被南人銜追不舍,難以脫戰。但是為了能夠保全更多實力,他也只能如此,事到如今,只有打退南人初期攻勢,大軍才有可能保持建制抽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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