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0章 建德殿外

襄國作為趙國國都,乃是如今北地屈指可數的雄闊城池之一。

隨著北地俱為趙國所統,襄國城池規模也是日益宏大,早已不獨只限於永嘉年間開始興建的建平舊城。十數年間屢興營建,如今的襄國城,北抵龍岡,西邁宜嶺,襄水穿城而過,城池可謂宏大至極。

城池的周邊是廣袤沃野,大量的田舍莊園因河而立,俱為時下宗王將相之私產。田野間分布著大量的勞作民眾,短褐麻衫或是衣不遮體,俯仰于田地溝渠之間,神態間滿是麻木苦澀。

這些民眾,絕大多數都是晉人,當中也不乏形貌各異的雜胡,俱為四方擄掠而來,分屬權貴各家的役使奴戶。每日從事著沉重的勞役,然而這田野中源源不斷的產出卻與他們沒有太大關係。

自有鮮衣華裳的國人豪奴分立田頭,指揮著壯力在其間游弋監工,手腳稍慢者便是一頓毒打,不乏人因此而倒斃田間。然而當下之世,人命最不值錢,那些經歷重重摺磨而倒斃的屍首,或是直接埋入溝嶺肥田,或是被鐵鉤拖曳飼了豢養的虎狼猛獸。

諸多莊園之外,便是四通八達的道路。這些道路也不需要如何修葺,幾十年來征戰頻頻,不知有多少鐵騎車輪在上面滾滾而過,早已踩踏碾壓得夯實無比。

近年來隨著北地局勢漸定,大股的人馬集結不再像前幾年那麼頻繁。但是這些道路上仍是往來者眾多,有碩大的貨車滿載四方資貨,源源不斷送往襄國城中,以供王孫貴族奢靡享樂。也有各方徵召或是擄掠的游食難民,被麻繩串聯著押送而來,繼而又被高位者瓜分納為奴役。

單單此一類的奴役人丁,在襄國周邊便生活著十數萬人!他們是維持這座城池繁榮運轉的基石和根本,然而這一份繁華卻與他們無關。

此境雖然不乏沃土,但所出也有定數,而且大半還要歸入各家私庫。這些人唯一能有渴望的,就是哪怕衣食不能為繼也能如此煎熬著活下去,哪天熬不住了,便是死亡到來之時。

莊園更往裡,則是國中幾大役營。大量民夫役戶被屯放於此,他們倒是不必承擔耕田生產,但卻要開山伐木,砌石弄樁,將城池營建的更加壯大。

這一份勞役無疑要更加沉重,每天都會有民眾橫死營壘內外,那些屍體因恐滋生疫病,有的被焚燒成灰燼,但更多的則是掘土深埋。但無論死了多少人,這幾個大役營規模總是不見小,隨時都有補充。

如今趙主石勒屢興德政,為勸弄桑,在襄國城西開闢出大片籍田,乃至於特立桑梓苑,廣選幾百戶近畿良家於此安居耕織。甚至有時候皇帝都會親臨此地,攜王孫貴族親植桑梓,以導善教化民眾。

但在籍田與城池之間,卻是幾座規模極大的工地,修築明堂高台,以彰國威。那些富麗堂皇的亭台樓閣,有的已經修築完畢,有的則還在全力趕工。

工地上石階都是黑褐色,那是被不堪勞作虐打的工匠們鮮血染紅。周遭土地一如此色,生長出來的雜草尤其茂密茁壯。每每御駕至此,為免那些屍骸血漬大煞風景,俱要用水頻頻沖刷,灑下香料掩蓋血氣,鋪上厚厚的錦緞,便是一副富麗繁華的壯美景緻。

再靠近城池,屋舍庭院便鱗次櫛比,幾無閑土。能夠居住在這裡的,除了歸順年久的近畿良家,便是身受厚愛的雜胡部落,又或諸多技藝傳家的百工匠戶。

雖然仍是城池外沿,但在那些終日勞役卻看不到希望的奴戶們看來,已是安樂無比的天國樂園。

在這一片區域中,已經可以看到許多門閣高深的官邸門戶。比如早年多有輔弼之功的右侯張賓,其人雖死,但皇帝深念舊情,不忘右侯建策之功,特地在此為其家人興建府邸以為繁衍之地,更是特地派遣精銳宿衛守護家室。

即便左近不乏國人兇橫之徒心存覬覦,一般時間也是不敢輕犯右侯舊邸,因而其家人子弟也能安養其中。

唯一一點不美便是不敢輕易出府,畢竟雖然皇帝垂愛,但要使用那些護府悍卒也不是簡單的事,總要有所賄獻才能驅使得動。早年右侯功事雖著,所得犒賞實多,但如今子弟卻已失位,坐吃山空難免會有不便。

此前府上一位偏室夫人離府拜佛,而後便無音訊,就連隨從護衛的兵卒都消失不見。類似陰霾,已是頻頻籠罩在右侯府上空,令人不能心安。

圍繞建平舊城周邊,建築規模便陡然大氣起來。尋常一座府邸便佔地頃余,門高且深,庭牆高高隔絕內外,乃是國人又或雜胡豪帥們的府邸。

這些府邸各自獨成一域,彼此甚少勾連,牆內遍植樹木以隔絕外人窺探,同時院牆內廣數箭塔哨樓,馬廄、營壘一應俱全,可謂門禁森嚴。哪怕比鄰而居,同樣也不敢懈怠。除了自家部曲族人以外,少與外人來往。雖處一城之內,反倒像是一個個獨立存在的堡壘塢壁。

這些府邸中,也不乏佔地極為廣闊、面積達到十數頃的特大門庭。單單從門庭規模便能看得出來主人之勢大,令人不敢輕易冒犯,哪怕許多在外城兇橫慣了的國人至此,也要收斂心性,不敢放肆。

如今皇帝信中親愛的幾名義子,比如彭城王石堪、大將石聰等,雖然各自領兵於外,但也俱有府邸家人於此。

襄水穿城而過,兩岸不乏宮殿樓台,宗親諸王各有別業園墅於此,即便其人不在,但也多置豪奴強兵於內,收賄納貨,各積肥膏。而在附近則有諸多穀倉械庫,囤積著大量民需軍用之貨。

這裡才算是真正的城池核心所在,皇帝近年來不乏德政,興建諸學,另廣選晉人中多慕所統的鄉望世家聚居於左近崇仁里,另派宿衛精兵把守,不使國人中桀驁者侵擾他們的生活,多有山東、河北、河東名家居此。

河的對面便是宮室所在,高大巍峨的建德宮內樓宇殿堂起伏如同山嶽,令人不敢直望。左右各有永豐城、永昌城,俱為獨立於城池之外的小城,各屯重兵拱衛宮室。

而更往北去,便是禁軍宿衛所在,常備甲士數萬,戰馬亦多,一旦四方有變,內可拱衛京畿,外可平叛討逆,可謂金甌永固,內外無患。

秋高氣爽,朝會之期。宮城正陽門與前端門之間,禁衛甲士們威武林立,虎視於途,馬蹄聲此起彼伏,大量甲胄森寒的統軍將帥至此下馬。有功事卓著而享殊榮者,在左右悍卒親兵的拱衛下一直行到建德殿前,才默立不動,等待宣見。

而在宮室另一面,則是近百名台省官員們待詔之地。相對於對面的人強馬壯,悍氣十足,這裡氣勢則顯得稍弱一些。

官員們章服冠帶也是一絲不苟,身邊不乏僕役,但氣勢就是弱了那麼一些,各自左顧右盼,或是垂首不語,又或與相熟者湊在一起低聲談論,只是不敢直望對面那些悍將們或不屑或戲謔的目光。

在這一眾官員當中,立在最重要的便是右光祿大夫程遐,程遐面色清瘦、三縷長須,冠帶加身氣度儼然,望去與世祚高門人家無異,可謂風采卓然。此時在他身邊圍著諸多台省官員,彼此雖然無甚交流,但在站位上已經顯出默契十足。

距離程遐最近的中書令徐光,是一個臉龐滾圓,體態微胖的中年人,略顯狹長的眸子不露聲色的往對面打量一番,繼而便踏前一步,在程遐耳畔低語道:「今日朝會,中山王又是無故缺席。為臣至此,目無君上禮制,實在是臣儀無存!」

程遐聽到這話,下意識抬頭望向對面,繼而便發現對面不乏目光投注而來,眸中各有兇殘以及噱意輕視。他那清瘦臉頰忍不住顫了一顫,微微眯起的眸子也是寒芒流轉,鼻中發出一聲微不可察的一聲冷哼。

「主上近年來大略稍斂,為事愈緩,多有縱凶,非是善態啊。」

徐光又神色憂慮的看了程遐一眼,低語說道。他們這些人以謀士而得用,雖然如今也是身具高位,執掌台省禁要,但並不意味著就能高枕無憂。

數年前程遐家門慘劇,被中山王縱奴暴虐,妻妾俱為凌辱,可謂古今未有、駭人聽聞之暴行!彼此同殿為臣,即便不乏幸災樂禍,但思之念之,還是同病相憐為多。那些驕兵悍將各恃武勇,根本就不將他們這些台省高官們放在眼中。

可笑主上居然還覺得那些恃武暴徒乃是可用之眾,要知道他們這些台省高官,代表的便是主上的威嚴,居然還要倍受凌辱欺侮!換言之就是這些悍將們根本就不在意主上的威儀。如此亂兆,怎麼會是國之幸事!

程遐聽到這話,眸子閃一閃,察覺左近並無太多人直望著他,才嘆息低語一聲:「主上老矣……」

說著,他的視線便越過巍峨殿堂轉望向東面,那是太子宮所在之地。

被中山王石虎那般凌辱,結果主上也沒能嚴懲中山王為他討回一個公道和臉面,如果說心中無怨,那怎麼可能!但程遐也明白,在主上眼中,他們這群微時便跟隨的臣屬們,無論建策再多,如何表忠,都只是外人而已,絕不會引為心腹。

比如早年死掉的右侯張賓,主上對其可謂信重無雙,一副仁君姿態,但其實也是既用且防,同時也在默許自己去打壓張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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