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08章 三鎮迫王

公主府內訪客確是不少,雖然鐘山那場集會去參加的人極多,但也不乏人家各有困惑,沒心情參與這一類的集會。

比如台內飽受物議攻訐的幾位台輔,比如憂於鄉土之困的江州人家,還有許多人就算有家人參加了,但是因為沒能深入到核心位置,帶回的消息雖然足夠駭人,但卻支離破碎,整理不出一個脈絡來。

得益於沈家的印刷術,如今都內流傳著的所謂仙讖將近萬數份,即便沒有這些,區區八個字口口相傳,也早已經喧鬧的都內人盡皆知。這讖語雖然不乏晦澀,但也真的是人心有多險惡,便能引申出怎樣歹毒的意味。

所以自然有大量時人想要搞清楚,這究竟是一場有預謀的陰謀,還是真的如傳言所說仙讖天成?

門生們手捧著數百份拜帖整理挑選,最後沈哲子過來,選了兩份優先接見的人家,一者熊誦,另一個名為鄧章,俱是江州豫章豪族在建康城內的子弟。

熊誦其人,沈哲子倒是比較習慣了。此人手眼也算靈活,在江州留都一眾人家子弟當中算是比較活躍,也是常跟在庾條身邊廝混的小兄弟。至於鄧章,乃是新安太守鄧齡的從子,正在都內擔任公府記室。

兩人同被接見,入內後見到沈哲子身披寬大氅衣,頭頂厚實風帽,不免略感吃驚,上前問道:「駙馬可是身懷不適?」

「山居偶感風寒,多謝關心。」

沈哲子下意識摸了摸風帽尚有幾分紅腫的耳朵,微微欠身,示意這二人入座。

「不知駙馬抱恙,我等冒昧來擾,實在是失禮。」

兩人各自入席先略致歉意,繼而對望一眼,便由與沈哲子更熟悉的熊誦開口說道:「只是前日都中驚聞惡讖,實在心不能靜,諸多求告無門,只能厚顏拜望,乞求駙馬能作一二解惑。」

沈哲子在席中看這兩人一副憂心忡忡、愁眉不展的模樣,倒也並不意外。時局中雖然各方林立,但強勢者能夠主動出擊,掌握住時局的走向,弱勢者只能被動承受,被時局裹挾前行。當下局勢而言,江州人自然屬於後者。

那一條讖語看似跟江州人沒關係,但是言中所指的王舒跟江州關係可就大了。因而江州人想要搞清楚這究竟是陰謀還是單純的湊巧,這與他們的身家性命都密切相關。

「說什麼打擾,良友來問,我自然知無不言。」

沈哲子微笑說道,正是因為明白江州人那種忐忑不安的心情,所以才優先接見他們,因為接下來的事情,還需要江州人的大力配合。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兩人臉色俱是一喜,不過這喜色也只是短暫,面對如此一個惡劣局面,心情實在難以好轉。

稍作沉吟後,熊誦才開口道:「前日鐘山集會,駙馬亦是親臨,我等想請問駙馬,如今都中所傳之惡讖,莫非真是仙人降世所授?」

沈哲子聞言後當即便哈哈一笑,擺手道:「熊君若是問我的看法,我是不悉方術玄妙,難作深言。但有一點,方士之說,晦深莫測,即便是強行曲意有解,那也要止於流傳,決不可憑之惡謗大臣!」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兩人俱是一愣,沒想到駙馬這麼乾脆就否定了那讖語的可信性。但問題是,你既然不信,為什麼又要將之傳揚的滿城俱聞?

終究還是鄧章在台內歷事,見識過不少心口不一之事,便又介面說道:「駙馬所見,誠然明智。但如今那惡讖滿城俱論,愚昧者難免要受蒙蔽,未必人人明智如斯啊。流言多指如今江州王使君,我等鄉人難免會有驚疑,不願見王使君飽受謗議,乃至於居鎮都無任事之心。久謗則必成毀,未知台輔諸公於此可有應對方略,平復眾情?」

江州人自然不關心王舒被流言攻訐,單單此前一段時間,王舒在江州所作所為令得雙方關係極為惡劣,他們甚至巴不得王舒被流言攻擊的體無完膚,乃至於直接被奪官。但他們擔心王舒在得知流言後的反應啊!

這讖語真假且不論,既然已經傳揚的這麼激烈,必然會被有心人加以利用,譬如眼前義正言辭不相信流言的沈駙馬!彼此都在時局中廝混,又有幾個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所以他們今次來見沈哲子,主要還是想打聽一下稍後沈哲子這裡會有什麼樣的舉動,是要藉此不遺餘力的打擊王舒,還是置身事外,只用小動作給王舒添添堵。知道了這些,他們才能考慮自己稍後該要如何自處,是要雄起對抗驅逐王舒,還是要忍氣吞聲,繼續忍受王舒在鄉土中肆虐。

「鄧君此言,未免小覷王使君。他身受國任之重,坐鎮西南,若因流言誹謗便心志不安,失了本分,那真是失了大臣體格,不配居任!」

見沈哲子這裡還在打官腔,不言實際,席中兩人對望一眼,俱是充滿了無奈。心內雖然已有不滿,但還不敢發作,誰讓實力不如別人。

「駙馬所言,誠然智慧,但只恐王使君未必能有此自持啊。早先鄉中已是頗多不靖,駙馬於此應也有知。如今再添新困,我等鄉人實在深恐使君或將更加難以自處啊!」

熊誦苦著臉說道:「今日來見駙馬,實在困之苦之,憂患滿盈,想乞一二自存之策。還望駙馬能略念舊誼,不吝賜教。」

「熊君所言,我是深有同感。早年我吳中鄉親,何嘗沒有此困。唯有自救,方能自安啊!」

端了半天姿態,沈哲子終於言到實際:「我這裡確有一策,用或不用,還需熊君等鄉宗自度。江州非獨立於塵外,久亂不靖,周遭各鎮俱要遭受牽連。彼鄉失政,方伯其無責乎?內不能安,何不結援於外?荊、豫、東揚,若能並起而互助,豈有賊人久虐之地?」

「結援於外?可是……」

熊誦那裡一時間還未反應過來,語帶遲疑,可是隔席鄧章臉色卻是驀地一變,身軀已經忍不住前傾,問道:「然則即便求告於外,未必能解頸上之刃啊!」

「既是凶地,何必久眷不去?事在人為,窮途奔外,總好過坐以待斃。」

沈哲子又笑了起來,繼而沉聲道:「茲事體大,兩位或是難決,這也不妨。然則時不我待,越早有了決定,才能越早歸於安處。」

「多謝駙馬指教,來日若能安渡此厄,必當再登門深謝駙馬指點之恩!」

鄧章起身道謝,繼而便拉著尚有幾分迷茫的熊誦,匆匆告辭。

「鄧世兄,駙馬所言,我尚有諸多不明,還要請教,為何急於離去?」

離開公主府登上車駕後,熊誦才一臉疑惑道。

鄧章聞言後長嘆一聲,說道:「不必再問,多問無益,此事已非你我能決,還是儘快回稟家中親長吧。今次王處明,只怕難逃此厄!」

牛車很快便離開了烏衣巷,駛入那滿城喧鬧中。

送走了江州那兩人,沈哲子這裡也沒有閑下來,庾條又匆匆入府。

「流言不足用,更難傷王處明這高門重臣。請小舅儘快打點行裝,前往歷陽二舅處,準備接應江州一眾出逃人家。」

庾條剛剛坐定,還未及開口,沈哲子便已經說道。

「江州人家出逃?」

庾條聞言後便略顯愕然。

沈哲子點點頭:「是,流言不足害命,但卻能瓦解人心。王處明得信後,必然不能自安,若欲自固,則必將據鎮而守。早先他整頓所治,多失人心,江州各家則懷怨反擊,斷其爪牙,彼此可謂怨深,齟齬難解。王處明若要據鎮,則必窮迫鄉宗。江州豪宗若欲自保,外奔結援乃是唯一出路!」

流言是不是真的,王舒最清楚,旁人或能一笑置之,但他肯定不能自安,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取到最大的自保力量,自然沒有了時間對江州人甄別拉攏。而江州人此前在沈哲子的攛掇下,廢掉了王舒的爪牙郭默,他們自然也擔心王舒會加倍的打壓他們。

所以,在短時間內,他們之間對立嚴重的氛圍肯定會達到一個頂點,絕無握手言和的可能。江州人本身沒有足夠的力量驅逐王舒,那麼最好的選擇就是外逃然後求助其餘方鎮。

如此一來,其他方鎮便有了插手江州事務的借口。

沈哲子從開始做局,便去信給荊州陶侃,希望他能暫緩對襄陽的戰事,乃至於許以江州。這個誘惑,不可謂不大,一旦江州入手,陶侃可謂執掌江東半壁。而且江州本來就是制衡荊州分陝之地,一旦能夠拿到江州,退無後顧之憂,進有江州錢糧後盾,意義要比單純的拿下襄陽重要得多!而且,一旦荊江俱在掌握中,那麼對於奪取襄陽並且久治都能把握倍增。

所以陶侃在權衡之下,也認可了沈哲子的提議,決定加入進來。有了荊州的壓迫,豫州封鎖與中樞聯繫的渠道,東揚州側方圍堵,王舒可謂必死無疑!

庾條至今才明白沈哲子所有布局,聞言後已是瞠目結舌。他原本還欣喜於憑那所謂仙讖,能夠極大的打擊琅琊王氏和王舒的聲望,卻沒想到沈哲子這裡出手便是要將其置於死地!

「不過,江州大鎮拱手送於傒狗,這代價是否太大?而且,來日未必能制衡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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