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98章 神仙遭災

陸陌心內懷著疑惑,跟著沈哲子行入這個院牆高高、庭院深深的莊園內。在迴廊曲巷之間穿梭繞行,最終行到了一處園圃外。園圃周圍諸多被甲庄丁圍繞游弋,四角尚有箭樓望哨,防衛可謂森嚴。然而這園圃內卻空蕩蕩的,只在角落裡起了幾間茅舍,正有一名麻袍老農正俯身翻土。

那老農聽到生息,轉頭望來,繼而便丟下鋤頭,拍拍身上塵土,趨行至前,距離還在數丈外,便大禮參拜下去,口中呼道:「奴下參見郎主。」

沈哲子擺擺手讓這老農站起來,然後指著其人對陸陌笑語道:「陸師可還認得此人?」

眼見這個環境,陸陌心內已經滿是好奇,待聽到沈哲子的問題,便認真望向那老農,仔細端詳良久,才緩緩搖頭:「似是舊識,只是想不起來了。」

「告訴陸師君,你是何人。」

老農抬起頭來,撩開眼前散亂的頭髮,那布滿皺紋的臉上已經充滿苦澀笑意:「陸陌,早年你我也曾共坐論道,故人重逢,你竟眼拙至此?」

「你、你是嚴穆!」

本就似曾相識的面容,再聽到那印象極深刻的語調,眼前這老農即刻便與記憶中一個張揚恣意的形象重合起來,然後陸陌臉上便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整個人都僵在了當場,就連語調都陡然變得尖利起來。

聽到陸陌驚詫變調的聲音,一副老農打扮的嚴穆臉上的苦笑轉為了自嘲,嘆息道:「人事無常,倏忽間已是天淵之別。淪落至此,就連我自己都想不到,也無怪陸師君不識舊人……」

「住口罷,你是怎樣底色,因何淪落至此,旁人不知,難道還無自知?退下去打理儀容,再來見故人。」

對於嚴穆的自嘲,沈哲子是半點同情都無,揮手斥退。

嚴穆聞聲後,又對陸陌點點頭,便一副逆來順受狀,轉過身去步履蹣跚的行向茅屋,似乎已是老邁難行,不堪勞役。

陸陌望著嚴穆那佝僂踉蹌的背影,眸中已經流露出極為複雜的神色,最終化為一股悲憫,眼見嚴穆在越過田壟時險些跌倒,更是忍不住往前邁一步,似是想要衝上去攙扶一下,待見嚴穆身軀晃了晃後自己站穩了,這才暗鬆了一口氣。

沈哲子站在旁邊,心內卻不乏噱意,只是旁觀陸陌被那個老戲精賣慘而搞得心緒不定。他自然知道那嚴穆年不過五十多歲,雖然在時下而言也算年長,但絕不止於所表現出來如此行將就木的慘狀。之所以要作此態,大概還是因為總算見到外來的舊識,想要賣慘博取同情,以期能獲得一點境況的好轉。

這老騙子也真是天賦異稟,大概是戲做多了,已經將此融入本能中,舉止神態渾然天成,哪怕面對沈哲子這個深知其底細者,都沒有一點做戲的尷尬。

「陸師莫非與這嚴穆不乏舊情?」

見陸陌眼望著嚴穆背影,視線遲遲沒有收回,沈哲子好奇問道。

「不、不……我與此人舊情未有,反倒略有舊怨。」

聽到沈哲子的話,陸陌才回過神來,搖頭說道。他與嚴穆結怨,還在中興建制初年,那時還是元帝在朝,陸陌想要入都打開權門局面,而那時嚴穆隱居鐘山,正是聲名鵲起。兩人難免碰上,陸陌那時是受了嚴穆很嚴重的奚落,可謂顏面盡失,以至於往後十數年都不願再到建康來。而嚴穆之所以能夠成為道中師君,也與當年狠踩陸陌不無關係。

那時的嚴穆,雖然也是鶴髮老態,但卻競游權門之內,被人高舉為神仙之流,可謂意氣風發。可是隔了多年再見面,卻成了旁人監下老奴,俯首啃土,半點姿態都無。

原本見到舊怨家淪落至此,陸陌應該覺得快意才是,可是如此強烈的反差,卻讓他在驚詫之餘,忍不住便有悲憫生出。

以往舊怨羞於提及,陸陌在沉吟少頃之後,才轉望向沈哲子好奇道:「往年得聞嚴穆沒於戰亂,我還不乏惋惜,沒想到此人竟是得幸託庇維周家院之內。只是,這嚴穆也不乏舊聲,乃是道內師長,不知他因何觸怒維周,要如此折……要將之役作牛馬?」

聽到陸陌隱有斥問的語調,沈哲子不免感慨,真不知該說這嚴穆演技精湛,還是該說陸陌太過純良。對此他倒也理解,且不說二者舊誼如何,彼此俱為道中師君,眼見到嚴穆被如此羞辱圈養,陸陌難免會有傷於同類之感,大概還是為了維護師君所謂的尊嚴吧。

「老奴自有取罰之罪,不過我卻不便與陸師詳言。」

「維周你這麼說,真讓我有些費解。這嚴穆總歸是道內師者,不論是出於何因,你將之刑私監在此處,都是有些不妥……」

沈哲子的回答,自然難令陸陌感到滿意,道中師君自有尊嚴,無論嚴穆其人如何,如此羞辱,實在讓他不能接受。

「陸師是要與我窮論此事?」

見陸陌還在糾結於此,沈哲子臉上笑意頓時斂去,語調也變得有些冷漠起來。

陸陌見此,神情不禁一滯,沒想到這年輕人說翻臉就翻臉,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他臉色變幻起來,心內則閃過諸多念頭,半晌後才強笑道:「只是有些詫異罷了,既然不便詳言,那也不必再說。」

聽到這話,沈哲子神色復又轉霽,說道:「來日窮爭道統,匡正三師法傳,正不容邪,諸多異端,俱要滌盪一空!今日引陸師來見那老奴,是要明示陸師,陸師放心去爭取,但有所請,我這裡定會傾力相助!」

陸陌聽到這話後,神態復又變得不自然起來。沈哲子言中所流露出來的意味,他自然聽得懂,不過是在告訴他,他們這些道內師君在旁人眼中或是了不起,但是對方卻並不放在眼中,既然已經擒困一個,來日也不懼抓捕更多!

到了這時候,陸陌才意識到自己是在跟什麼人打交道,沈氏這江東豪首的強橫作風,較之他想像中還要狂悖得多!

這感覺讓他如被針氈,周身都不自在,久居一郡之中,他自然也聽說許多沈氏兇橫舊事,但是作為道內師君,他的地位是絕對超然,沈氏即便再怎麼強橫,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個禮供豐厚的信眾人家而已,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可是現在他才明白,以往自己這份超然自得是多麼的可笑!

見陸陌眼神飄忽不定,不敢望向自己,沈哲子心內不免一哂。他之所以要讓陸陌來見嚴穆一面,就是要讓老小子認清楚主從。他雖然要藉助天師道的力量,但陸陌也並非唯一可選,如果不能配合,他也不介意將陸陌留下來給嚴穆做伴,在這園子里一個耕田一個織布,了此餘生。

沉默了好一會兒,陸陌才強笑一聲,說道:「遠行辛苦,我與嚴穆也無深交,見過一面便可,不必座談敘舊。」

「是我疏忽了,這就吩咐人送陸師往住處休息。」

沈哲子聞言後,便連忙說道,神態仍是恭謹,落在陸陌眼中,感受卻是迥然不同。

「還有一時要勞煩維周,我今次入都,行之倉促,身邊所用乏人……」

「這都是小事,陸師即便不言,我這裡也有準備。稍後我家任令便在陸師門下暫用,一應人、物所用,直接吩咐即可。」

沈哲子所見陸陌此來身邊弟子數百眾,自然不會乏人使用,之所以這麼說,還是在表態並不打算下船,專程讓沈哲子安排人在他身邊,彼此安心。

彼此之間言外之意的交流,那都是心照不宣。待到陸陌上車準備離開時,沈哲子才又彷彿剛剛記起來一樣,追過去說道:「還請陸師將閥閱宗譜抄錄一份備存我處,來日待到時機成熟,我將直赴闕下為陸師請王命詔封。」

陸陌聽到這話,臉上已是狂喜,眼下道內師君雖然不少,但都是在野喧嘩,並沒有一個法禮承認的正統。如果他能在這方面拔得頭籌,那麼今次前來建康可謂不虛此行!

雖然尚是一個虛無畫餅,但是見識到沈哲子畢集宗王的那份號召力後,陸陌心內卻無多少懷疑。得此許諾,原本心頭些許不適頓時蕩然無存,再望向沈哲子時,眼神較之面對他的衣缽傳人還要親善得多。

送走陸陌後,沈哲子才又返回莊園內,讓人將嚴穆那老騙子引過來。

嚴穆這會兒已經換了一身青袍,鬚髮也都打理一遍,雖然仍是簡樸,但也透出一股返璞歸真的逸趣,賣相可謂不俗。他匆匆行入廳中來,待見廳上只有沈哲子一人端坐,卻不見了陸陌的身影,眸中禁不住閃過一絲失望。待見沈哲子雙眼冷視著他,神情便漸漸變得局促起來,悄無聲息的跪了下去。

「求死還是求活?」

沈哲子坐在堂上,冷聲問道。

「奴下言行有錯,唯乞郎主深責!劫餘殘喘,本是百死之身,幸蒙郎主庇護得存,方寸之土,日夜躬耕,不敢耗點滴米糧……」

「看來還是要求生。那麼我再問你一次,還有什麼隱瞞未言?」

沈哲子領教過這老騙子的狡詐,並不因其乞憐求生的凄楚姿態而動容,只是冷漠問道。

聽到這個問題,嚴穆當即便一愣,繼而便作冥思苦想狀想了好一會兒,才顫聲道:「郎主若有所問,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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