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71章 佳婿難得

沈哲子在硯山莊園住了五天,才總算得以行出,還是廣陵郗鑒派兵過江前來迎接。而庾曼之他們則早已經在幾日前便已經過江。

京府之所以能夠成為南渡民眾主要棲息地,地理因素功不可沒。大江橫闊四十里,哪怕是中朝那麼強盛的國力,籌劃十數年南下滅吳,都不敢將此處選作主力突破的戰區。以中原如此混亂的狀態,羯胡根本不可能突破這一段大江天塹。

而京府如今的畸形繁榮,也得益於這種天然優越的地理環境。大江沿岸重鎮不少,也各自不乏流民匯聚,但京府這種發展軌跡卻是不可複製。

沈哲子一行過江後,便看到岸上旌旗招展,早已經立了許多前來迎接之人。為首那一個也是熟人,乃是吳郡顧氏族人顧和,如今正擔任徐州刺史府的長史。安排長史親自前來迎接,足見郗鑒對沈哲子的到來確是重視得很。

下船後彼此寒暄一番,沈哲子等人便又登車前往廣陵鎮所。

廣陵這裡風物又不同於塗中滿眼的荒涼,四野雖是空曠,但沿途隨處可見層疊的營壘和巡弋的兵士。在這寒冬時節,更顯肅殺。與繁華的京府一水相隔,但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間。

一行人在野地中奔行了一整天的時間,廣陵城才依稀在望。與其說是一座雄城要塞,不如說是一片龐大的建築群。

圍繞著城池周圍是大量的堡壘集鎮,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則必有牆垛。甚至於就連沿著城池開墾出的田畝耕地,周邊都聳立著許多望樓箭塔。單單這些充滿鐵血氣息的建築,便讓人意識到此方並非凈土,戰鬥隨時都會發生。

顧和將沈哲子一行送至靠近廣陵城的一座堡壘中,與庾曼之等人匯合,然後便回城復命。對此沈哲子也不感到意外,他就算再怎麼自我感覺良好,也不覺得自己夠資格一到來便讓郗鑒即刻抽身接見。

庾曼之等人問詢趕來迎接,這小子尚無即將要成家自立的自覺,一身騎裝到來,一俟見到沈雲便指著他張口大笑道:「沈雲貉,你總在我面前炫耀自己弓馬有多精良!可是如今我家丈人資我贈我寶弓良駒,你要不要來比試一下?」

沈雲向來鍾愛弓馬,幸在自家也玩得起,尤其不忿庾曼之眼下小人得志的嘴臉,當即便躍下了車披上軟甲,要去見識一下庾曼之新得的弓馬有多精良。一群人很快便笑鬧著呼嘯而去,留下沈哲子與郗家幾個子弟,彼此都有一些尷尬。

沈哲子今次前來迎親,好歹也是庾氏一方的賓客,對庾曼之那不著調的姿態真有恨鐵不成鋼的感覺,乾笑兩聲只是說道:「三郎質樸性純,風雅或是略遜,武事不乏嫻熟。方今用事之年,忠義彰顯倒也不必全執一途。」

郗家這邊早年跟著庾條混隱爵的郗二郎聞言後也乾笑道:「人各有所長,似駙馬此類文采斐然、武勛卓著、名著一等者,世間自是少之又少。長民或是乏於雅趣,純真爛漫,也是難得。」

得了,沈哲子一聽郗二郎這語氣,便知道庾曼之這幾天肯定是原形畢露,讓他丈人家心涼了一大半。不過這也是活該,盲婚啞嫁的害處。講到風雅,迎合時人的審美意趣,庾曼之較之書聖他老人家自然是拍馬難及。

郗家雖然武事得顯,但心裡卻始終涌動著一顆名士之心。譬如眼下正站在沈哲子面前的郗鑒長子郗愔,哪怕是大冷天里,仍然身穿博領大衫,一手持著摺扇,一手握住麈尾,散髻輕挽,一副再名士不過的派頭。

沈哲子眼下身裹大裘,頭遮風帽,尚覺得冷風難耐,看到郗愔那一身打扮,自己都替他感覺寒冷,忍不住打幾個冷戰。可是郗愔站在那裡兩眼湛湛有神,臉色紅潤,似是寒暑不侵,簡直就是違背歷史常識的存在。

原本沈哲子還猜測郗愔莫非是這個世道不為人知的內家高手,可是彼此走近後便嗅到對方身上一股濃烈酒氣,當即便有瞭然,這小子是散力未消呢。

相對於郗二郎尚算客氣的評價,郗愔對庾曼之那個未來的姊夫評價可要更加不客氣得多:「雖未有幸,但卻常聞故中書高標雅度,冠於江東。年前我也曾過江有見庾道安,雖是喪居,仍能恬淡自安,斂性寧神,可度一二故中書風采。未意同生庭門之內,人物竟是如此殊異,讓人深有惋惜!」

饒是沈哲子也算有些氣量,聽到郗愔一副不齒於庾曼之的口吻,臉色也是陡然沉了下來,冷笑兩聲,雖不說話,神態間的不滿已經畢露無遺。如果說庾曼之是有些犯二,那麼郗鑒這個兒子簡直就是個腦殘,兩家聯姻自有不得不如此的道理,庾曼之就算是一堆臭狗屎,你郗家也要捏著鼻子吃下去,說這些,有什麼資格!

那郗二郎見狀,連忙上前打圓場,拉著沈哲子去遊覽堡壘。

郗愔這裡尚不覺得自己言語有失,眼見沈哲子與自家堂兄行往旁處,便也大袖飄飄闊步追上,對沈哲子說道:「我對駙馬也是久仰大名,前日江南匆匆一見,不曾長敘。今日再得相見,正有諸多問題想討教一二。」

沈哲子聽到郗愔這麼說,心內倒是一奇。這個郗愔很明顯懷著一顆熾熱的名士之心,可是自己雖然人望不低,但卻多是事功得名,名士圈子裡反而沒有太高的評價。倒不知這小子追攆上來,要請教什麼問題。

郗愔見沈哲子停下來,便迎上去笑語道:「我素來有聞,駙馬之家向來禮奉師君。我也忝為壇下教徒,所奉雖非一家,追溯卻是同源。常常好奇吳宗之說較之江北法傳有何異同,駙馬今日為客於此,可否同席深論?」

沈哲子自詡腦筋算是轉得快,可是聽到郗愔這話,仍然感覺思路有些卡殼。錯愕半晌才反應過來,繼而便幾乎要忍不住對郗愔豎一豎大拇指。他如今在江東也不算寂寂無名之輩,求見者即便不言如過江之鯽,那也相差無幾。可是求見他的人雖然多,但是要跟他探討宗教問題的卻僅此一例。

沈哲子轉頭凝望郗愔片刻,真想砸開這小子腦殼看看裡面到底裝著什麼東西。不過終究是做客於此,態度倒也不好過分冒犯,只是擺手道:「方回兄此問,倒是讓我愕然。我家雖然不乏禮敬師君,但也只是從俗隨禮而已,實在難悉深意。」

「駙馬過謙了!禮敬之家,福澤長遠。駙馬你家早年、唉,舊事不論,如今尊府高鳴於時下,恍如得天深眷。實不相瞞,就連我的承籙師君盧師君,都想邀見駙馬辯析玄義……」

郗愔見沈哲子婉拒,還是不肯罷休,上前拉住沈哲子袍帶不肯放手,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

沈哲子聽到這話,對這郗愔不免更加另眼相看,他家驟顯於時局之內,自然引得各方側目,怎樣的說法都有。但是像郗愔這樣,認為他家是求得神多、自得神佑,如此清奇的角度,實在是讓人咂舌。

那郗二郎站在旁邊,聽到堂弟滿嘴的口無遮攔,也真是羞不可當,連忙上前制止力勸:「駙馬遠來,舟車勞頓,方回怎可窮迫失禮。即便要作深談,也該讓駙馬暫歇養神。」

「那真是我失禮,請駙馬不要介懷。那麼我就先告辭,駙馬安心休息,來日再來請教。」

聽到堂兄的話,郗愔尷尬一笑,對沈哲子施禮致歉,然後洒然退開。

望著郗愔在寒風中大袖舞盪的單薄身影,沈哲子也真是不得不感慨,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所謂二郗讒道,他今天總算是見識到了。

郗二郎勸走了堂弟,再轉過頭來後也是滿臉的尷尬,對沈哲子連連致歉:「方回痴於法說,言行或是出於禮外,其實心跡坦然,還請駙馬不要見怪。」

「或因其痴,獨守意趣。我等俗流,未可深悉。」

沈哲子聞言後滿臉假笑道,心裡則不免感慨,如果郗家次郎也是此態,郗鑒也真的算是後繼無人。這種小腳老太太的見識,也是幸生在權宗門戶,若是尋常人家,在這樣一個世道能不能活下去都是未知之數。

有了郗愔這一打岔,郗二郎也沒有閑心再引領沈哲子遊覽堡壘,將他領到了住處又寒暄一番,交代一下後日迎親的事宜,然後便告辭離開。

郗二郎這裡剛剛離開,沈哲子住處便有人登門求見,乃是廣陵參軍曹納,也就是沈哲子在都中所收的門生曹立之父。

曹納年在四十歲許,或因北地風霜侵擾太烈,鬢髮已經略有灰白,雖然身穿氅衣時服,但神態舉止卻有幾分老農姿態。倒不是說粗鄙,而是不乏質樸,不像是一個聚眾一方的軍頭。

這曹納入內求見,執禮也算恭謹,落座後便對沈哲子欠身說道:「小兒家信來告,常言在都內多得駙馬照拂,合傢俱是感激,只是身系職任,一直不能抽身前往拜謝。幸在駙馬至於此鄉,末將也是翹首久待,渴於一見。」

「曹將軍不必多禮,你等邊臣,戍鎮衛國,內外方得安然,可謂勞苦功高。令郎知禮性恭,人事練達,我在都內也不乏得其助用。若要言謝,反倒是我要謝一謝曹將軍,教養有方,育成人才,使我受益不淺。」

總算見到了一個正常人,沈哲子對曹納也不乏客氣,笑語說道。

彼此閑談幾句,那曹納才在席中嘆息一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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