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37章 會稽難入

船近烏程時,水道往來更加頻密,王彬這一行四五艘船,居然被堵在水面上,遲遲難入前方水柵,根本難以靠岸。他不免更加焦躁,讓人乘著舢板上岸往吳興郡府去送信,同時又讓人持著他的手令去尋碼頭上的主管吏目,為他靖道。

過不多久,前往碼頭的屬員先返回來,後方則跟著一個體態微胖的黑袍吏目。那吏目登上船來,看到船上樹立的儀仗旗幟,再見到身穿華袍的王彬被一眾豪奴簇擁在甲板上,神態不免有些拘謹,趨行上前持禮下拜,開口後卻是滿嘴濃厚吳音。

王彬雖然不習吳語,但也久在江東,對於那吏目所言大約能聽得明白,但卻懶於回應,只作不懂,說道:「去將孔郎請來,這吳言如野雉聒噪,誰又能聽得懂!」

周遭隨員們聽到這話,便都竊笑起來,那吳人吏目雖然只說吳語,但卻聽得懂洛音,聞言後臉色已是一變,長身而起,不再執禮,只是眼望江面,神態疏遠。

「哈,這貉子倒是不乏幾分鯁骨,只是終究野氣難馴,遠疏清趣。」

王彭之站在父親身後,望著那吏目的無禮姿態,忍不住笑語調侃道:「倒想看一看他若知曉面前何人之後,會是怎樣惶恐姿態。」

「遠鄉陋俗,他又能有幾分知禮。」

那吏目雖然無禮,王彬倒也懶得去計較,見孔混匆匆而來,便一指對方說道:「貉言晦澀難懂,孔郎你來告訴這鄉夫,排開水道,放船入柵。」

孔混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一變,他一路行來倍受冷待也就罷了,近鄉之後居然還要遭此羞辱,實在太過分!心中雖有忿念,但擔任王彬屬官也是他的選擇,這一口怨氣也只能忍耐下來,上前與那吏目細語幾句,然後才轉回頭來,神態有些為難道:「使君所命,此吏難為。前方渡口本是私產而非郡屬,他在這裡不過是郡府代收航稅,並無監運之職。」

王彬聽到這話,臉色已是微微一變,環顧周遭舟船繁密的景象,忍不住皺眉道:「如此舟船繁多、水網交匯的通衢大道,誰人敢貪作私產?」

「乃是丹陽長公主府。」

孔混有些無奈地說道。

王彬聞言後,已是連連冷笑:「好大勢的沈家,好大勢的丹陽長公主府!如此公然鯨吞國中山水,難道這陋鄉就無一二義士敢為社稷鳴聲?」

對面那吏目聽到這話,神態已有忿色,張口便作急言。

王彬讓孔混來翻譯,只是藉此羞辱罷了,他本身聽得懂吳語,只聽這吏目言道這一處渡口本是灘涂,片竹難行,乃是郡中以沈家為首一眾鄉宗們出人出力,疏浚開通,才成了眼下這通暢水途,本來就與國用沒有什麼關係。如今郡府反而要仰仗這些水道航稅,大得其利以資台用。

這一番狡辯之詞,王彬是一個字都不信,他絕不相信沈氏深卧鄉土、鼠目寸光之徒居然會做這種利國利民之事。不過他卻不屑與那吏目爭辯,只是轉身對曹曼笑語道:「聞此狡詐粗鄙之語,可知鄉俗如何敗壞!稍後見到謝幼儒,倒要問一問他,苦求大郡卻長治無功,誰人之過?」

言罷,他便轉身返回艙中,至於那吏目也不放行,只是讓隨員們監在甲板角落裡,用作稍後奚落謝裒的人證。

那吏目無端被縛,神色氣急敗壞,只是對孔混高呼道:「卑下奉職受任,上官不曾見辱。這途過貴客,怎能如此相迫!孔家世君,此為何意?」

孔混聽到這話,不免有些難答,想要上前解圍,後方卻傳來王彭之高呼聲:「孔君若敘鄉誼,稍後自有長閑,眼下使君受擾,你倒是不乏閑情。」

孔混聽到這話後,冷眼望了王彭之一眼,他是王彬屬下,沒必要看這個閑人眼色,上前讓人解開吏目身上繩索,稍作寬慰,然後才隨行進了艙室。

王彬正在艙中打罵沈氏宗賊狂悖貪婪,眼見孔混入艙,便指著他說道:「今日所見,孔郎慚不慚愧?你家也是舊望名流,卻眼見宗賊濁家鄉中肆虐而無作為,可有痛心疾首之感?」

孔混聽到這話,哪怕再能容忍,也忍不住冒出火來,冷漠言道:「才淺卑用,不敢輕論公事。吳鄉或有異俗,終究也是王化之境,較之北地豺行狼顧之紛亂,仍是靖安。使君遠鄉而來,一時難近鄉俗,久而或能相通。」

聽到王彬姿態高高,諸多卑辭攻訐鄉土,孔混不免回思駙馬痛罵殷融之言,大覺罵出了他的心聲。這些北傖,一個個將自己目作天命所眷,奔逐南北都要強求人上,對江東諸多不滿,老犬窮吠,殊為可厭!

王彬聽到孔混這頂撞,臉色頓時拉了下來,冷聲道:「孔郎對我所言,似有異心別思?」

曹曼見彼此將要言惡,連忙開口笑語道:「使君不過一時噱言,孔丞何必作真。正因遠鄉來任,所以才需要孔丞這種深悉鄉情之人輔弼,既為國務,也為鄉好。」

孔混只是漠然而立,並不回應。

王彬在席中臉色陰晴不定,片刻後才勉強笑道:「長居窄鄉,不免性狹。閑談而已,不必強作厲聲。」

嘴上雖然這麼說著,心內卻是更加深厭孔混。若非他還有仰仗對方之處,現在就要將之逐下船去。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前往烏程郡治的隨從也返回,只是帶來一個郡府屬員,回報謝裒不在縣中,而是前往嘉興修築塗塘防賊。因為每歲秋收之際,總有小股羯奴跨海南來侵擾沿海郡縣。如果現在去通知的話,最快也要等上一兩天才能返回。

王彬聽到這話,不免更加煩躁,只是恨恨道:「謝幼儒徒負清名,不過也是輕改轍印的倀鬼之徒,赴任未久,已經甘伏於貉子窮威之下!」

他是覺得不可能這麼事有湊巧,謝裒肯定是怯於沈氏鄉威,所以才避而不見。

謝裒不願相見,王彬自然也不會自降身份去苦求一見,讓人將那吏目鞭打一番逐下船去,但也只能在水面困到了半夜,才行過這一處繁忙渡口。

再往南下過了龍溪,便途經沈家的大本營武康。這裡倒也沒有太多貨船蜂擁爭渡,倒是可以一覽田園風光。

如今早稻新熟,秋收剛剛開始。水道上所見兩岸大片膏腴之地,微黃稻浪隨風起伏,濃郁稻香讓人熏然欲醉。田壟之間,不乏短褐鄉人成群結隊,提著鐵鐮在田中收割勞作。間或停下來略作歇息,便有鄉人興緻盎然放聲高歌,氣息醇厚,吳調輕快,聞者不免大有愉悅之心。

原本這應是極為祥和的田園豐收畫面,可是落在滿腹忿怨的王彬眼中卻並不覺得開懷,只是更加厭惡:「北地胡奴狼虐,踐踏神州,王道偏安,舊業蒙塵,這些化外貉子不感國祚之危,卻埋於鄉土,苦作窮樂,實在可厭!」

對於王彬這每日例行的敗壞吳人之語,孔混已經有所免疫。自從過了烏程,眼見到吳鄉繁榮富足之態,王彬便似乎陷入了某種焦躁狂態中,每看到一樁新事物,總要大貶一番。

他雖然不會當面頂撞,但每每聽到新說,心內也是不乏腹誹。胡奴狼虐,踐踏神州,難道是吳人之罪?

吳人向來被視作亡國之餘的孽種蠻夷,哪怕他們孔家在中朝都無例顯任,倍受排擠。假使吳人真的悖於王化,又怎麼會給這些傖子假借王命過江苟存的機會?就該鐵鎖橫江,將他們統統沉殺!

其實途行到現在,孔混已經有些後悔謀任王彬部屬。他甚至不乏遐思,期盼吳人中能夠出現一位勇壯之士,北上破奴,屆時必將銜環執韁而從之,待到克成大業,再來看這些不能守鄉的敗業北傖是何嘴臉!

南行到了餘杭附近,水道舟行更加擁擠。謝裒人雖然沒有見到,但是送來郡府通行的手令。原本王彬是不屑於用,可是到了這附近才發現,憑他王氏的名聲和還未正式上任的內史手令,根本就寸波難行。只能拿出謝裒的手令來,才能見縫插針的借用吳興郡府專用水道,才算是行出了吳興郡,否則只能棄船登岸。

船過餘杭舟市的時候,眼見千帆競逐、難見尺浪的繁榮景象,一行人不免都是瞠目結舌,就連孔混都不能免俗。他不過幾年沒有歸鄉而已,實在想像不到鄉土之內居然已經如此繁華!

不過眼見到王彬等人也是唯有錯愕,孔混終於抓住了一個機會,笑語道:「吳中水網充沛,船作車行。鄉中此態,已是常情,未知使君鄉土可有盛況比於斯景?」

這句式本是吳人北上長受刁難取笑的話語,此時從孔混口中講出來,讓他倍感暢懷,乃至於生出以鄉土為榮的自豪感!

王彬聞言後,只是冷哼一聲,並不作答。而旁邊王彭之忍受不了,冷笑道:「太康年間,千帆橫流,斷索跨江,揮戈滅吳,難道不勝於此態?」

「尚有永嘉年間,賊奴弄事,民潮斷流,窮奔江表。」

一路積攢了滿腹的忿怨,鄉土將近,孔混也實在忍受不了日日被言辭奚落,忍不住反唇相譏。他甚至已經打定主意,即便是因此更加見惡於王彬,大不了棄官歸鄉隱居,總好過每日耳邊惡言侵擾。

若是以往,王彬聽到孔混如此不留情面的奚落,只怕早就要按捺不住,只是餘杭舟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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