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34章 檻下老犬

沈哲子與孔混離開這酒樓的時候,恰逢對面也有幾人正行過來,乃是太保府長史梅陶與早先遭受王彬羞辱的殷融,以及殷融的侄子殷浩。還有一個人,年在四十歲許,則是王導的妻弟曹曼。

對面那一行也看到了沈哲子和孔混,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突然碰面,難免有些猝不及防,神情都略有尷尬。

這種時刻就顯出來沈哲子的心理素質實在過硬,略有錯愕之後便上前一步對梅陶拱手施禮,笑語道:「不意在這裡碰見長史,若知長史同樣在此為客,剛才就應過席拜見,實在失禮。」

梅陶乾笑兩聲,心裡卻忍不住在怒罵這酒樓的管事,既然駙馬在這裡,為什麼不提前知會一聲好讓這對冤家避開。

他已經可以聽到耳後已經傳來殷融粗沉的喘息聲,心內不免更加叫苦,他是奉太保之命,特意抽出時間來安撫一下殷融,不要因為王世儒一時忿言而棄官不任。苦口婆心勸了良久,才算是將殷融暫時安撫住,卻沒想到又在這裡仇人見面。

梅陶視線餘光快速一掃身後的殷融,只見此公臉色已是鐵青,乃至於雙肩都隱有顫擺,可知心情之激蕩。一見此狀,梅陶便知他這大半天唇舌苦功是白費了。

說實話對於殷融如何面對同僚,他倒不怎麼在意,彼此本身就沒有太深厚交情,只是身負太保之命而來,不能眼見雙方再起衝突,因而便連忙上前一步,站在了沈哲子面前,乾笑兩聲,說道:「這倒是巧得很,我本來少履此地,都中本就米貴,梁園又是更高,囊淺不支。沒想到只此一次,便碰見了沈掾。本應歸席共飲一杯,可惜俗務纏身,只能擇日再聚。」

他是想趁著殷融發作之前趕緊離開,這麼說也是在告訴殷融不要不識抬舉,自己也是搭上錢財和時間來開導他。

沈哲子本來也沒打算多說什麼,只是梅陶乃是他直屬的上級,見面總要打聲招呼。

不過看到殷融那近乎殺父之仇的忿怨目光,他反倒有了一些興趣,因而便站在走廊里也沒有要退開的意思,笑語道:「長史抱怨確是有理,不入此樓,不知金賤。不過今日得見,倒是讓我自覺有慚,入職以來,還不曾正式禮拜長史。擇日不如撞日,不如長史暫且留步,讓我少敬一杯。俗務雜若蛛網,強理不順,久勞難免穢神,終究還要勞逸結合。」

梅陶聽到這話,不免有些急眼,只是還未及開口,後方殷浩已經開口說道:「人盡皆知,駙馬出身江東豪首之家,耕土連綿,桑林漫山,歲出萬斛,日織千尺。又能廣結鄉人,大興貨殖,難道也會有米貴金賤之嘆?」

「哼,貉子淺見薄識,神昏志濁,唯知囤積自肥,身心專望於一隅,最好滋事弄權,害賢阻能,廣榨民財,以利惑眾。如此庸濁之輩,有何面目自邀於人前?」

殷融從看到沈哲子那一刻開始,便已經是五內俱焚,牙齒幾乎都要咬碎。他雖然是被王彬斥作農家卑流,但歸根到底,此事起因還在沈哲子,若非此子奸詐挑撥,他又怎麼會遭受如此奇恥大辱!

「殷君慎言……」

梅陶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一變,忙不迭開口喝止。至於更後方的曹曼,則將兩手籠在袖中暗搓,饒有興緻的觀看著眼前一幕。

沈哲子聽到這話,望向殷融的目光中已經帶著些許冷意,略作沉吟後,才開口冷笑道:「檻下老犬,亡出於門戶鄉土,倉皇遁藏於江表,還敢作浪言窮吠!我家深耕於鄉,歲出有餘,逐於天道,以盈濟困,俱是民生享用,俯仰無愧!」

「你這乖張性厲之徒,未思江表苟存之惠,未有寸功於社稷,未有微庇於小民,生則無養父母,死則魂不歸鄉,本就是喪親絕義之孽種!幸享於國用之饋,假忘生人之多艱,少恤君王之困苦,奔逐南北,惟求自得,衣食未能自養,才用不足償恩。偶得淺譽,已是天道有疏,居然還敢奢望大治?」

沈哲子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酣暢淋漓的放嘴炮了,儘管周遭與聞之人都已是目瞪口呆,而殷融更是目眥盡裂,就連殷浩都氣得臉色青紅不定,然而沈哲子卻還仍有未盡之意,只是有些口乾。

他在原地徘徊兩步,順便組織一下辭彙,待見殷融將要有張口反駁之勢,便又戟指對方怒喝道:「匹夫,你若真有顯才難掩如囊中藏錐,誰人又願以自傷阻你鋒芒!方今本為國用之匱,丈夫但有一二才用可彰,一二志氣待揚,俱能得其道行之!唯有愚者自困,裹足無進,怨天尤人,唯欠自省!不知天命,不知道義,不知自量,諸事無知,馬齒空長,滿腔殘怨,枉生為人,你是何種賢能?」

「沈、沈掾……」

隨著沈哲子壯聲收尾,旁邊的梅陶才悚然一驚,忍不住開口想要勸止,然而頭腦卻是一片混沌,不知該說什麼。他本以為殷家叔侄一唱一和譏諷沈家宗賊土豪的家風已經是很過分,卻沒想到沈哲子戰鬥力如此驚人,一時間竟有些反應不過來。

在場這幾人,不獨梅陶有些愣神,包括沈哲子身後的孔混,還有另一方的曹曼,望著沈哲子的眼神都有些發直。這也難怪,沈哲子懟人的戰鬥力名著一時還是在幾年前,當他娶了公主又在都中混了一段時間後,敢於當面挑釁的人已經不多了。

加上沈哲子也在有意識的收斂,畢竟他也沒必要滿世界樹敵,能夠和睦相處、禮尚往來最好,所以他的這一面漸漸便被人所遺忘。可是這一次被殷融一次又一次的撩撥,再顯露出來,仍然光彩攝人。

那被當面呵斥的殷家叔侄,本身也是呆愕當場,過了一會兒之後,殷融才反應過來,整張臉已經漲紅如同油炸蝦殼一般,兩眼更是隱有火光吞吐,嘴角顫抖不已,過了好一會兒,才陡然發出一聲咆哮,揮著手中銅柄如意便往前撲來:「貉子竟敢如此辱我,必與你這豎子不共戴……」

咆哮聲戛然而止,那是因為沈哲子從袖中掣出一柄尺余長的利刃,眼泛冷光直望著殷融。他這個貼身帶著兵器的習慣,還是當年被庾亮強迫入台城的時候養成,至今未改。

當然在台城內貼身藏刃有些不合禮制,但是一來沈哲子幾乎不會露出來,根本用不到,二來他本身便有劍履上殿的尊榮,只是自己不以此自恃罷了,在台城裡貼身帶著一柄短劍,即便被人看到,也無人能夠詬病。

「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沈掾快快收起尖刃,彼此都是公府共事,何至於要到兵刃相迫!」

梅陶在一邊急的直跺腳,心內已是懊悔到了極點,他就不該接這件事,得罪人的是王彬,引起事端的還是殷融自己。至於這位駙馬,行事確實霸道了一些,但是說實話,如果不招惹的話,對方待他向來也是禮數周全,並不冒犯。

殷浩隨之清醒過來,他眼見沈哲子亮出兵刃的同時,一時守在門外的駙馬貼身班劍甲士也沖了進來,忙不迭上前一步,將叔父拉了回來,繼而眼望著沈哲子凝聲道:「駙馬是打算在台內行兇?」

沈哲子聞言後輕笑一聲,屈指一彈劍脊,說道:「殷君此言不當,若真是奸佞當場,哪管是什麼場合,舉劍即殺!但若只是區區一二庸人怨夫,實在不配污劍。意趣有悖,本也不必言多,窮逐言傷,強撩至怨,誰人之過?世事紛繁擾人,我又何嘗不是年少性厲而孤膽?胸懷稍遜,或是年長德厚,也未可知。」

梅陶聽到沈哲子已經將殷融貶得一無是處,還要警告別人不要惹他,簡直急得冷汗都冒出來了,忙不迭開口說道:「彼此俱是性情,言語或有互傷,但終究也是府內同僚,諸位即便不見於我,還望能稍念太保,勿作厲爭。」

沈哲子聽到這話,連忙將尖刃收起遞給身後的班劍,繼而上前一步深深施禮,一斂狂態說道:「年少性狹,未有容斂之雅量,失禮於長史面前,實在慚愧,敬候長史問責。」

梅陶聽到這話,嘴角已是忍不住一顫,心道眼見剛才那一幕,我哪還敢問責你?不怕你罵人,也要擔心被你亮刀子看一看。

殷融那裡本來已是氣急,再眼見沈哲子如此作態,心內更是恨極,作勢便要前撲。可是殷浩卻知眼下單輪人頭他們都不佔優,再糾纏下去只會更加自取其辱,忙不迭上前去攬住叔父,只是望著梅陶流露出哀求之色。

這酒樓本就是賓客往來之地,此時已經有許多左近台臣們問詢趕過來,遠遠站在那裡看熱鬧。梅陶也知道沈哲子實在不宜再留下去,且不說這件事是非如何,榮辱如何,單單太保府內屬官居然在外爭執大鬧起來,太保臉上不會好看,也是他這個長史的失職。

所以,梅陶便又望向沈哲子,掩袖輕輕擺手,示意他先走。

沈哲子出了一口氣,也沒必要再留下來,於是再對梅陶和另一處的曹曼施禮,然後才轉過身來對旁邊仍有些遲鈍的孔混擺擺手,一同離開了酒樓。

行出不多遠,孔混才嘆息道:「殷洪遠這又是何苦!一時執迷得失,先邀辱於人,後取辱於己。進退失據,實在可嘆。」

沈哲子剛才言辭激烈,這會兒神態卻是平靜。其實他與殷融本就沒有什麼大仇,彼此本來就沒有什麼交集,就算共同在公府為官,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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