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29章 辱人太甚

晨會已經散了很長時間,但是王導轉回內室後卻並不急著去處理公務,而是獨坐窗前,眼望著書案上的滿盒卷宗怔怔出神。

對於年輕人,王導向來覺得即便是很出色,褒揚則可,無謂譽之過甚。可是對於那位駙馬沈哲子,他真是生出恨生於旁人庭門之內的感慨。

早在建康城尚被亂軍盤踞,王導困在都中台內,驚聞會稽被分割創建東揚州的時候,他便已經動念要如何收拾這個殘局。

鼎立江東,王業客居遠國,就算王導並不像其他僑人一樣對於吳人警惕疏離,但也並不意味著就能一視同仁。這倒不是他心境狹隘、執於內鬥,而是現實本就如此。東揚州的創建,無疑會加劇吳人專據地方的局面,這對於江東的穩定而言,隱患尤甚於江北那些桀驁軍頭!

所以,絕對不能容許這種局面長久維持。

可是,深悉利害是一方面,究竟該怎麼做,王導也是權衡了良久。東揚州創建已成定局,不可能台中稍有指示便會罷止,加上因為蘇峻這一場亂事,中樞權威幾乎被掃蕩一空,對於地方的鉗制力道便更小。

駙馬沈哲子執著於在都中興風作浪,在王導看來就是一個機會。沈家能夠拔於東南之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其家得幸於帝宗,如果沒有這一點,沈家即便是強勢,但三吳之地豪強眾多,未必沒有人家躍起來挑戰其家權威。

所以他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將沈哲子召入公府,才拋出這一個意圖。如果沈哲子那裡有不配合,無疑會暴露出其家以南人而專守地方的本性,他甚至不需要做什麼,就能讓時人對這位擅作經營的駙馬警惕起來,一舉瓦解掉沈哲子數年經營之功。

當然,沈哲子如果願意配合那就更好了。可以用比較溫和的方法再次將東揚州拉回到朝廷的統序中來,王導本性就不是一個好鬥之人,只是希望大家都能竭力維持住江東的秩序,即便有所私計那也是人之常情。

不獨獨是對東揚州,像是早先派顧和前往徐州郗鑒處,還有稍後要對荊州陶侃有所布劃。王導和庾亮做的事情其實性質都是相同的,都是為了加強中樞的權威,讓地方變得穩定起來。只不過,他的手段要更柔和一些。

王導自認為是已經算無遺策,沈家即便是不願意接受,為了避免被指摘為專據東南的惡名,迫於大勢,也要接受這個結果。

但是這一次,王導真的被沈哲子給搞蒙了,他實在沒有想到沈哲子居然會來這麼一出!讓王彬去會稽?如果此事可行的話,這自然是王導所樂意的事情,地方無論交到誰手中,總是不如自家人可靠。他眼下徐徐圖之,自然也希望事態能夠往這個方向去發展。

可是現在而言,時機不對,大大的不對!

心內尚在權衡接下來該要如何應對,王導便聽門下來報說道王彬請見,心內不禁暗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人都已經到了門口,自然也不能避而不見,於是王導便打起精神,讓人將王彬請來。

少頃,身穿燕居時服的王彬便大步流星跨入太保府內。他眼下雖然掛了一個散騎榮銜,但卻並不在台內供職,而是賦閑在家,聽到台中耳目傳來的消息,連官袍都來不及換上,便匆匆趕往台城來。

「太保公務繁忙,我這閑散懶卧之人還要前來叨擾,真是失禮。」

王彬已經許久沒有這般和顏悅色的與王導說話了,可是這和氣的態度在王導看來,反而還不如早先那冷眼怨望看著順眼。他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擺擺手示意王彬入座,而後才明知故問道:「世儒今天怎麼有空入台?」

王彬聽到這話不免愣了一愣,心道我為何入台難道你不知道?不過轉念一想,早先自己因為諸事困蹇、心緒煩躁,對太保的態度實在算不上好,也難怪太保心裡會有些彆扭。

想到這裡,他便慨然一嘆,說道:「早先家事、國事,諸事糾纏,讓我不能心靜。近來在家沉思良久,不免自察而慚。早先我家阿郎一時妄動,在都中鬧出不小的風波,現在想來,確是不應該啊。我家煊赫門庭,本不宜為此陰祟之態,束子不嚴,我要向太保道歉。」

王導聽到王彬這般表態,嘴角已是忍不住抖了一抖,心知今天是含糊不過去了。

他心內尚在思忖該如何說服王彬放棄此想,卻又聽王彬已經又開口道:「相對於太保總攬全局,智計於懷,我真是有所欠缺,所以也需要太保時時提醒,不至於積錯難返。早先我執於一己之困,心念未免失於偏激,但也只是一時所惑,不會長久迷失。」

「貉子姦猾難馴,趁於國難而把控東南,不獨太保深憂,近來我與一眾鄉人所論,也多慮於此。既然太保有意使我南下坐鎮,我當然不能推辭,要為朝廷解此頑疾。」

講到這裡,王彬臉上已經不乏振奮之色,已是磨刀霍霍、向於東南的姿態:「沈氏宗賊之家,狡詐姦猾,於鄉土之內盤踞羅織,已經積成頑疾。我也深知,若要除之並非短促之功,需以長力深挖。所以太保也請放心,今次之去會稽,我首先也會鎮之以靜,徐徐圖之,沒有萬全的把握,不會……」

「世儒且慢,能否聽我一言?」

王導見王彬已經越扯越遠,乃至於講到前往會稽後計畫如何,可見已是篤定將要成行,他心情不免更惡劣。

王彬聽到這話,便暫緩詳述自己的計畫,兩眼直直望著王導,點頭道:「太保請說。」

王導又沉默片刻,終究還是頂著王彬期待的眼神,硬著頭皮說道:「聽世儒諸多良言,可見並未把時光虛擲,仍是心繫國計,讓人欣慰。至於你去會稽,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你聽我說,如今東南局勢已是膠結,不堪力破。世儒你如果眼下成行,或是荊棘漫野、諸多掣肘……」

「太保請放心,我既然受命,這些問題也都考慮過。東南形勢確是不佳,不過也不足深患,只要擊破沈氏貉首,余者縱使有些喧鬧,久而咸寧。」

王彬自信滿滿道。

王導見王彬仍是不能領會自己的意思,如果再說下去,很可能將話題談崩。但王彬眼下去會稽,實在不算是一個好主意,略一轉念後,他便又說道:「會稽雖然已成憂患,但畢竟不及眼前。其實我心裡更希望世儒你能留在都內,幫忙維持住中樞局面,你也知……」

「太保有話不妨直言。」

王彬聽到這裡,哪怕再遲鈍,也能瞧出王導神態間的為難之色,繼而自己心內熱情也漸漸冷卻下來,沉吟道:「似乎我與太保,所思略有偏差。我聽家人來報,說是沈氏貉子奏言為我請任,我不信那貉子會有如此好心。」

話講到這一步,也沒有什麼委婉的餘地,王導索性直言:「是的,其實會稽內史人選,我並無預算世儒,而是另有他選。駙馬確是為世儒有請,意在緩解……」

「真的是這樣?」

王彬聞言後,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來,心情可謂五味雜陳,想到自己先前那番作態,不免又羞又惱,恨恨道:「太保宏望於江表,所覽南北群賢。我自知無甚過人所長,差勝於中人而已,唯以嫡親所仗,渴望能得太保施以青眼。原來是我滿腔雜念作祟,自辱於人,只是有一言請問,不知太保屬意何人?」

「世儒你何必要為此想?你我庭門共生的兄弟,若真是良任有缺,我怎麼會不讓你去?只是這一件事……」

王導見氣氛果如自己所料,半坐前傾,想要去拉住王彬的手,希望他不要再過分誤解。

然而王彬卻驀地將手抽回,只是滿臉的冷厲之色:「庭門共生的兄弟?賢達如平子,痴愚如彬,大概都是疏遠之異類。太保緣何定要將我強縛於都內?我自問此心無貳意於太保,唯患才不足彰,愚不堪用。但也想以此赤純之心,來為太保分憂一二。」

說著,他視線落在了王導書案上那一盒卷宗,劈手將之扯到面前來,翻看片刻後,臉色不免更加陰鬱起來,乃至於望著王導冷笑連連:「原來這幾人,便是太保屬意之選?可笑啊可笑,王世儒在太保眼內,原來尚不及這幾個庸夫劣卒!我本是深厭貉子,卻沒想到竟淪落到要讓貉子為我執言!」

王導聽到王彬所言越來越不通情理,也漸漸有些不忿起來:「若我真是此想,自有內外共厭!但世儒你一時激於忿念,以此謗我,人情如何能堪?」

王彬見王導也動了真怒,一時間微有滯言,遲疑片刻後才對王導拱拱手,繼而嘆息道:「太保或是自有謀算,但此事若無涉我也就罷了。貉子或是邪念舉我,引我入彀,他是得算了。今次會稽內史之選,我是不能退讓,否則便是甘居卑流之末,尚有何面目居於人前!」

話講到這一步,王導也明白,就算他不願意也不行了。如果是別人還倒罷了,可偏偏是王彬,這讓他即便有滿腹的理由,也根本講不明白。

王彬表態完畢之後,又深深望了王導一眼,澀聲道:「因此錯意於太保,或是更加取厭。此職我自謀之,太保勿阻,於我已是情深。來日任於東南,若僥倖得一二建樹,仍是我宗中來日立足於江東之張本,子弟經營之所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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