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89章 藍田落寞

摘星樓三四樓之間並沒有完全的隔開,中間很大一部分是上下貫通的,中央有一座將近兩丈方圓的雅閣立下頂上,既可以作為承重,又能在其中做清談論玄或是歌舞雅賞,這樣上下兩層的賓客便都能欣賞到。

眼下在這三四樓層之間,聚集了園中近半的賓客,相對而言,三樓要比四樓上的賓客多了一倍有餘。園中對此倒也沒有刻意的安排,但是時人的交際就有那種無形的圈子和規矩,樓上人少有將樓下強請上樓,而樓下的也不會冒冒失失的登上樓去。

彼此之間沒有遮攔,樓下人能夠清楚的看到樓上情形。樓上的年輕人們,或是家世清貴,或是年少得名,當他們出現在圍欄前時,便引起了樓下人的觀望品評。而這些年輕人對圍觀的反應,某種程度上倒也能反應出一些他們的性格。

在樓上這一眾年輕人當中,殷浩家世並不足輪,但名望卻可以說是最高。雖然迫於台中政令而出仕,致使名望有所損傷,但仍然不是旁邊幾人可比。他的體格並算不上高,竹冠素氅懶做雕琢,神清意閑少做顧盼,對於樓下的觀望,既沒有刻意的迴避,也沒有專門去迎合,已經頗具名流玄風。

所謂虛合不留痕迹,淵源難測深遠,行止作派已成風格。哪怕剛剛不久前被王羲之言道玄近乎偽,他也並沒有做出什麼太刻意的改變。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謝尚,風姿俊邁妖冶,舉止端雅風流,哪怕是同樣儀容俊美而著稱的江夏公衛崇站在其身畔,都被映襯的略有相形見絀。散髻輕結,玉扣墜腰,錦帶勒體,盡顯挺拔。

這一身裝扮倒也並不怎麼標新立異,樓上樓下頗多相同。這是因為謝尚在都中不乏擁躉,從裝扮到舉止都有人模仿,更有甚者乃至於專門派人在謝家門前守著,只為看一眼謝尚今天如何打扮便飛奔回報,一定要選同樣的衣裝才肯出門。只是皮囊可效,風骨難法,終究要遜了一籌。

眾人還在樓下昂首觀望品評,不旋踵便看到那些年輕人皆轉望一方而後便行了過去,不問可知,應是駙馬出場了。

沈哲子中途退場換衣,自然也難再作精扮,犀皮小冠,緩帶青衫行了出來,待見到眾人早已經等候在此,便跨大步伐迎了上去笑語道:「有勞久候,實在失禮。」

「駙馬……」

場中賓客極多,就算是交情深厚者,這會兒也不好長作寒暄,簡單禮問了一句便就側身避開。

王羲之站在人群之後,並沒有站的太靠前,倒不是說他對沈哲子有什麼不滿,彼此之間本來就甚少交集和接觸。相反的,他對沈哲子是心存幾分好奇的,想要見識一下這個出身吳中的年輕人有什麼樣的稟賦特質,居然能夠壓過南北諸多舊姓俊逸子弟,獲得時人一致的推崇盛譽。

當沈哲子行出來時,他便望了過去。沈哲子年歲雖然不足,但是身量已經長成,相貌兼具父母的英朗秀氣,又不作時下那種傅粉輕媚姿態,望去便覺朝氣蓬勃,顧盼之間有一種令人動容的自信,湛然神秀,風采迫人。

儀容俊美只是一點,這也是時下能得人青眼的先決條件。對此王羲之倒也並不覺得如何,只是看到對方笑起來銳意盡斂,頗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哪怕身處眾人圍繞之中,神態仍是從容不迫,笑語應答爽朗端雅,沒有一點局促和慌亂。

對於這一點,王羲之心內是不乏羨慕的。他雖然並不乏痴氣,但也並不是一味的離群索眾,相反的性情內也有喜歡熱鬧的一點,只是自幼便拙於辭令交際,哪怕面對家裡的長輩時都感到局促不安,雖然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內向羞怯的性格有所改善,可是在真正待人接物的時候,仍有幾分生澀。

他的家世雖然清貴,一般人也不敢介意他在待人接物中的小毛病,但是如果身在同儕之中,往往一開口便不經意的流入尷尬。久而久之,便有了一個簡傲率性之名,庭內兄弟關係也只是維持,而在庭門之外更是少有知交良友。

所以在看到沈哲子遊刃有餘、從容應對的姿態後,王羲之確是有幾分感慨遐思。

「逸少……」

王羲之尚在出神之際,便聽到耳畔李充低語輕喚,緩過神來,才發現駙馬沈哲子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不免有些局促:「駙馬在和我說話?」

看著王羲之那略有錯愕的神情,沈哲子也不知這傢伙是要給自己難堪還是真的走了神,不過過門總是客,況且對於擁有後世記憶的他而言,在面對書聖他老人家的時候,總是不免要另眼相看。

時下清譽不論,千百年後,同儕早已淹沒在歷史長河之中,而人家卻隨著時間的流逝漸趨神聖。這個才是天命的主角模版,羨慕不來。

「身在喧擾之廳堂,卻能意馳宇內八荒,逸少賢兄遁游寰宇之能,讓人羨慕。不過既然尊駕至此,何妨神思緩行,少顧俗流剎那?」

沈哲子微笑著拱拱手,眼望著王羲之,只是想到剛才庾曼之在其耳畔抱怨之語,心內多少有些噱念。繼而又下意識望了一眼站在一邊的王述,這個與王羲之糾纏半生的小冤家。

「駙馬無需自鄙俗流,你雖然只是吳中門戶所出,但卻能譽滿都中,可見也是拔於俗流遠甚。今日園內客盈聲沸,自然也是清濁雜行,世事長遁於心意之外,也是一樁無奈。以此薄人,其實欠妥。」

王羲之對沈哲子也算是高看一眼,因而回答也用了心,畢竟人家將他走神都說的那麼雅趣。只是他卻不明白,自己這一番用心之答,反而還不如隨口應付過去。

沈哲子聽到王羲之的回答後,臉上的笑容略有僵硬,算是感受到書聖他老人家將天聊死的戰鬥力。他真想問一問王羲之,老子哪裡自鄙了?謙辭,謙辭懂不懂?還有,什麼叫只是吳中門戶所出?吳人是比你少隻眼,還是比你多根筋?

而周遭幾人,神色也都略有異變,不乏人想問一問,清濁雜行,誰是清,誰是濁?不會說話,那就少說一句不好嗎?

「不過是太保吳聲,法從賢長罷了。」

沈哲子已經很久沒有還需要以言語回懟旁人的經歷了,牛逼什麼?你大爺來到江東,都得說吳語來拉攏吳人,沒有吳人抬舉,分分鐘失家又失勢!

不過他也瞧出來這王羲之情商感人,未必能聽得出他言中所指。果然王羲之沒有讓他失望,完全聽不出重點所在,聞言後便微微頷首道:「阿儂阿傍,溫聲軟語確有風情,異於洛聲。」

面對這樣的人,與其吵鬧都是浪費時間,根本就聽不懂,破口大罵又太失體面,沈哲子也實在懶於回擊了,轉頭招呼眾人一同赴席。

今天因為賓客眾多,反倒不好再作什麼新趣雅戲,單純說說笑笑便足堪打發時間。

四樓是迴廊式的坐席,單單坐在沈哲子這一邊的便有二三十人,都中但凡有名有姓的人家,悉數都有子弟到場。當然並不是說沈哲子有這麼大的號召力,其中自有王羲之那樣自己都不明白因何要出席的懵懂之人,也有的只是單純來走個過場。

畢竟為先人修冢改葬這種事情,是有普世的影響力,並不獨只局限於南北。而且台中因為公用短缺,並沒有出面主持,只是開了一個口子。沈園作為始作俑者的一個基地,那些舊姓子弟無論心意如何,如果連人都不到場露面,總是說不過去,要為時議所輕。

時下就算是沽名養望的風氣,其實也講究一個循序漸進,到了什麼樣的境界,那就用什麼樣的手段。如果是在以前,就算沈哲子有這樣的想法,未必能鬧出這麼大的陣仗,而就算鬧出這麼大的陣仗,有這麼多舊姓子弟到場,也很有可能被喧賓奪主。

而在今天,沈哲子雖然只是動了動嘴皮子,具體的清點荒冢、營造聲勢之類,都是李充和庾曼之他們做的,但眼下功成一半,沈哲子還是能得享主持之功。

他的席位安排在了最中間,與其共坐一席的乃是東海王司馬沖。

其實從當下的時局而言,原本的越府班底已經很難再掌握全局,一方面是許多越府老人都已經老死,另一方面則是其他南渡人家和吳中土著的勇於爭權。這一點從琅琊王氏在政局中的影響力就可以體現出來,琅琊王氏可以說是與越府緊緊捆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先帝平滅王敦之亂,就是在大膽引用京口流人和吳中土著,從另一個方面來講,也是在極力淡化江東朝廷的越府底色。東海王司馬越政治上起家就是靠的青徐士人支持,徐州本身就是越府的基本盤。

過江之初,有這樣一群老人鼎力相助,自然能夠快速的構建起統治。但是等到時局漸趨平穩,太多青徐人家把持高位,難免會擠壓其他各方勢力求進的空間,並不利於構架一個具有普世意義的帝國。元帝在世時常哀嘆客居異國,可見其內心裡都還沒有那種君臨天下的認識。

所以,從這方面而言,東晉這個朝廷雖然是元帝中興創建,但卻是明帝在位這短短几年時間裡才將之改造成為一個正朔所在。

因為越府班底的勢弱,東海王司馬沖也不復早年那種特殊的地位和意義,漸漸成為了一個普通尋常的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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