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1章 羅織有術

石頭城內一座簡陋的倉房中,中年人周正忐忑不安的坐在席中,當視線掃過對面坐著那神情嚴肅的幾人時,臉色便更顯局促。

「周君不必緊張,譙王殿下奉太保與駙馬之令前來詢問張尚書有關之事,余者不涉。周君你只要道出自己所知之事,據實相告,別的都與你無關。」

謝奕作為陪員列席提審石頭城內這一應台臣,微笑著安慰周正道。

可是聽到這話後,那周正更加狐疑:「張尚書有什麼可查問?況且,我名微望淺,哪敢放言臧否時之名流。二郎,這當中是否有誤會?太保他……」

「閑話少說!問你什麼,便答什麼,別的都不必說!」

譙王對這些台臣們素來都無好感,否則也不會親自下場提審一應人等。原本沈哲子派他來就是掛名,用他宗王名頭震懾別人。畢竟張闓乃是九卿之位,人望不淺,若派一些刀筆吏來,根本就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不過譙王對於早年間被台臣們疏遠冷待的經歷終究心意難平,今次有了這個機會,自然不想放過。

「大王請稍安勿躁,我來為周君詳解一下此事緣起經過,以供周君有所權衡。」

謝奕起身圓場,順勢將那周正請至角落裡,然後才低語道出緣由。

那周正聽完謝奕講述,眉頭便禁不住皺起來:「我等無罪而咎,被久困此城之中,不能與城中親友傳訊溝通。張家郎君心憂其父安危,即便一時失言,那也是情難自禁,至孝之舉。只要駙馬肯將張尚書並我等釋放歸都,怨言自消,又要怎麼追究?二郎,我覺得此舉似是有些小題大做啊!」

謝奕聞言後便冷笑一聲,語調也變得有些冷淡下來:「周君此言,我卻不敢苟同。那張家郎君若是暗室閑語,那也無傷大雅,一笑置之。如今卻是滿城所見,群臣共聞,這讓人如何能等閑而視!駙馬率我等百數人不惜性命,以身犯險,敵陣中捨生忘死,才將京畿從叛軍手中奪回!」

「而後駙馬不辭辛勞,奔赴曲阿剿殺叛軍餘眾,我等奉命守衛京畿,須臾不敢鬆懈,唯恐辜負朝廷重託任用!即便不言功事,這一片苦心卻被斥為冤屈賢良、恃功而驕,這讓人心如何能安!我不妨直言周君,我等微末之人甘為寒傖武事,所為者忠義顯名而已。此名不容微塵之玷污,若不能查明以彰公義,此事決不罷休!」

「二郎,這、這……何至於此?我不是……」

周正見謝奕已是勃然色變,心緒也難再淡然。其實從他內心而言,更多還是偏向張家多些,畢竟眼下他與張闓才是同病相憐,被苦困石頭城。張沐斥責沈哲子,也算是幫了他們。然而謝奕那決然態度,卻讓他不得不面對現實,繼而意識到時下勢位已經不同,一味強硬未必就會有好結果。

「二郎所言決不罷休,不知駙馬將要如何處置此事?」

作為早先離開台城前往荊州軍營中眾多台臣的一員,沈哲子的強硬作風給周正心內留下不小的陰影。而且他們又被荊州軍驅逐,陶侃那裡已經表態不會支持他們以抗衡沈氏,因此才又落入到眼下這步田地。此時聽到謝奕這麼表態,難免會有所忌憚。

「周君你要明白,不是駙馬要如何。駙馬他軍務操勞,哪有閑心理會這些瑣事。但是,張家郎君此言卻難免會讓時人誤解,薄視我等功身。太保統攬全局,將此事交付駙馬,意味如何,難道周君你還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

周正聽到這話,緩緩點頭,腦海中卻是轉過了諸多念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凝望著謝奕低聲道:「早先駙馬往見陶公頗受阻撓,但這件事我是真的無涉,求二郎你念我曾為令尊掾屬,替我在駙馬面前分辨幾句。我……」

「這些小事,不必再提。當務之急,譙王殿下親執刀筆,要深究此事。言盡於此,究竟該怎麼說、怎麼做,周君你自己一定要仔細權衡。」

說完這些後,謝奕便又返回了原本的位置坐定,遞給譙王一個眼神。

那周正皺著眉緩緩往回走,似是在權衡利弊,當他終於坐回原位時,似乎也終於有了決定,張口說道:「我家與張尚書家,也算是世代比鄰。張尚書雅量清望,世所公知,這些都不必再提。既然大王有問,我便言一些不為人知之事。張氏居鄉,鄉聲委實不高……」

話題一旦打開,一時便難收住。譙王始終陰沉著臉,只是示意旁邊兩名書吏將周正所言張氏種種盡數記錄在案。那周正一邊交代著,一邊偷眼觀察譙王的神色,卻始終不見好轉,索性一咬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反正言一樁也是出賣,言十樁也是得罪,惟今之計,先將自己置於安全之地,然後再考慮其他。

這一場問答進行了一個多時辰,張家的黑料委實被挖出來不少。一直等到那周正搜腸刮肚再也想不出其他,譙王才擺擺手,示意這周正可以退下了。

「二郎,我、我是否能歸都了?家業艱難,歸心如箭,盼二郎能夠……」

那周正起身,目望謝奕可憐兮兮說道。

「周君請放心,早先是迫不得已將諸位留在石頭城,如今駙馬已經歸都,建康防衛充實,自然沒有再強留諸位的道理。」

謝奕還未答話,那坐在席中一直傾聽卻沒開口的匡術突然笑語道:「只是在此之前,尚要請周君幫一幫忙。先前周君所言張氏之惡,實在讓人聞之駭然,不敢相信……」

「我、我可沒有虛言!貴使若不相信,可逐一查證,若有一點虛妄,願受懲處!」

那周正聞言後連忙正色表態道。

「我等自是信得過周君,只是周君也要明白,張氏丹陽望宗,張尚書又為久負清望的重臣。若僅此孤證,實在難以讓人盡信。駙馬常言孤證不舉,若僅以此論張尚書之功過,不免失於偏頗,流於攀咬。所以還要麻煩周君仔細甄別,如此諸多樁事,若能得三人舉證,才可示眾。」

匡術笑語盈盈說道,然而這話落在周正耳中,卻讓他面色一變。為了自己能脫困和前程,讓他私下檢舉張闓這沒什麼。可是匡術這話卻分明是要讓他為自己的檢舉搜羅更多證據,那就太傷人望和得罪人了!

他垂下頭不敢去看匡術,只是連連對謝奕作揖,神態充滿哀求。

謝奕對匡術這個降人感官並不算好,但也清楚張沐鬧了這麼一出,假使不能在佔盡優勢的情況下作出定論,來日這件事或會成為他們遭受攻訐的一個借口。況且這周正輕輕鬆鬆便把張闓給賣了,來日未必不會賣了他們,若再反口咬定受他們逼迫污衊張闓,那就不好收場了。

譙王倒是特別鍾愛台臣們互相攻訐指摘的場面,見那周正遲遲不語,當即便冷哼道:「危難之際,忠骨不為私謀惜身。尊如沈駙馬都要親臨戰陣,誅殺賊虜,座中匡君感於義召,摒棄私情而歸王道。如今不必你戰陣廝殺,不讓你情難兩擇,只是仗義而言,有這麼為難?罷了,你走吧,我不信世間沒有二三敢言者!」

那周正聽到這話,神態更是糾結,雙腿如灌鉛水,遲遲難以舉步。心中糾結了良久,終於低下頭來:「大王所教,銘感於懷,為國驅害,豈敢惜身!」

他不低頭也不行啊,自己供詞還在人家手裡捏著,眼下是在搜羅張闓的罪狀,但誰又知道下一刻會不會成為他攀咬污衊名流的罪證?

有了這麼一個突破口,接下來再審問起別人來便順利得多。這些被困在石頭城的人,誠然有同仇敵愾之心,但眼下分明有了一個脫困保身的機會,絕大多數都選擇了披露張闓的罪狀。偶有幾人顧念舊情,不肯言道,但當其他人的供詞已經拿到了手裡,這幾人開不開口已經無關緊要。

譙王等人連夜辦案,到了第二天午間,石頭城所有被扣押人等都被提審完畢,而相關的供詞也堆積了洋洋洒洒十幾萬字。倒不是說張闓真的有這麼罪大惡極,其中大量供詞都有重複。

譙王的樂趣就是看那些台臣們如何攀咬同僚,以解他早年被台臣們排擠之苦,自然不可能真去做那些刀筆吏的瑣事。所以,整理供詞的任務便就交給了匡術。

等到一應人等被押回建康城,卷宗也被送入了烏衣巷沈哲子家裡,刪減大半,只剩下寥寥近萬字。

沈哲子拿起這卷宗來一看,眸子登時一亮,益發覺得這匡術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這些供詞中,並未牽涉投敵叛國之類大是大非的問題,最多的反而是一些為禍鄉里、欺凌弱小的小罪狀。由這一點,便能看出匡術這人的確有些政治智慧。

時下本就是一個寬鬆優渥的政治環境,即便有所鬥爭,也都很少下死手。哪怕庾亮在世時,他敢直接殺了宗王,卻不敢過分明目張胆的構陷名流。

假使給張闓定下一個謀逆重罪,反而會讓時人側目,而張闓也肯定不會認罪,力抗到底,乃至於發動自家過往積攢的人脈竭力脫罪,一旦鬧得眾怨沸騰,就難以追究下去,不了了之。別人不說,沈家和陸家的陸玩就是確鑿無疑的謀逆大罪,現在照樣風光無限。

但像這樣看似無傷大雅的小罪,有時候窮究下去,反而有可能將人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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