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4章 偶遇故人

陸曄在台城收復的兩天後到達了京口,他之所以爭取這一個機會,倒不是如旁人所言的那樣貪生怕死,想要逃離京畿那個險地。到了他這個年紀再長途跋涉,江波風潮之險對身體的戕害未必就遜於兵災。當大船緩緩在京口靠岸時,他也確實丟了半條老命一般,蔫蔫的沒有精神,幾乎已經下不來船。

前往碼頭迎接陸曄的乃是顧眾等一眾吳中士人,無論陸曄在時局中的位置和作為如何,作為江東碩果僅存的元老級人物,他在吳人們心中的地位也是短時間內不可取代的。雖然在政治上的表現較之顧榮與紀瞻要遜了一籌,但在一些吳人們根深蒂固的觀念中,陸曄仍然是吳人在時局中為數不多的代表之一。

當顧眾等人登上船去之後,陸曄稍稍休養了一下精神,開口第一句便是問道:「長始怎麼也會同意會稽分州之議?」

之所以要急於離開京畿,陸曄最主要的意圖還是要搞明白如今的吳中鄉土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對於他這樣的名望和出身而言,對於事功之類已經不甚在意,能夠創建事功可謂錦上添花,若是不能,也動搖不了他家幾代人積攢下來的底蘊鄉望。

江東屢經動蕩,但顧陸人家始終屹立不倒,這才是一個家族的底蘊傳承所在。蘇峻再如何兇惡,想要立足於江東,就必須對陸曄客客氣氣!

但是對於沈家在吳中陡然的躍升和強勢崛起,陸曄卻不能視而不見。這種新出門戶的崛起,必然要伴隨著一系列鄉資民望的重新調整,這才是真正動搖了陸家這種鄉望高門的根基。所以,對於吳中新出門戶的崛起,這些舊姓人家的警惕性還要甚於僑門。

像琅琊王氏這種客居僑門,即便一時權傾朝野,那也是天降大雨,只要根扎得深,暫時也動搖不了吳中舊姓的根基。然而像沈家這種次等門戶要壯大,那就是直接與舊姓爭奪養分,從根基上的鬥爭!

聽到這個問題,顧眾便是搖頭苦笑:「我並非不知這當中利害,只是大勢所趨,遠非人力能夠遏止。陸公既然來到此地,倒也不必急於離去,多見見故交,鄉間走訪覽一覽風物,才知如今吳中風貌已是大不相同。」

顧眾不能回答陸曄的問題,實在是因為他自己都已經有所茫然。他不是不明白陸曄的顧慮,甚至自己就有相同的隱憂,但卻根本無力去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而隨著會稽立州事成,他非但沒有感覺到害處,反而因此受益頗多。

且不說擔任商盟耆老直接財貨的受益,自家子弟也都因此而有了更明朗的出路。東揚立州之後,主要徵辟招募的便是吳中人家子弟,顧家作為江東第一望族,自然受益更大。雖然顧眾也清楚,這一時的短利看似可喜,但從長久來看,卻是將吳中士人的領導權拱手相讓,但他又拿什麼理由去阻止呢?

陸曄久在京畿,很難直觀感受到鄉人的變化。但顧眾卻是清楚,他們這一群老朽,其實已經被這一代的吳中人所拋棄,尤其是年輕一代而言,他們需要一個更進取、更有力的領袖,才能在時局中獲得更大舞台。

一個最顯著的例子就是,陸曄擔任州大中正,過往幾年經由他手得以被朝廷徵辟取用的吳中士人,加起來甚至都比不上東揚州過往這段時間的拔攫數量!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選擇題,就連顧眾自己的幼子,都被他送入大業關去歷練,更不要說其他人家!

這還僅僅只是政局上的一點表現,如果再加上商盟對於民資民力的調用,那麼沈家有今日之顯達,絕非偶然幸至,而是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一步步爬升上來!他們不肯做的事,沈家做了,他們做不到的事,沈家也做了。等到結果明朗起來,又有什麼可以怨尤的理由?

沒能在顧眾這裡得到答案,陸曄又在船上休息了大半天,才總算能起身下船前往行台。

此時台城收復的消息早已經傳遍了京口,蜂擁趕來迎接報捷隊伍的民眾幾乎將大江沿岸都給佔滿。當陸曄等人行下大船時,岸上那些前來迎接的民眾們頓時爆發出一陣陣的議論聲。

「那白髮老翁是誰?怎麼不是前次來報捷的徐茂將軍?」

「是啊!我等結伴而來,就是為了一睹沈郎英姿風采!」

「沈郎率眾創建如此大功,即便軍務纏身無暇歸來,也該派麾下強將歸來以慰民渴!這老翁行路都顫抖,實在欠缺強軍威儀啊!」

諸如此類的議論到處都有,哪怕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中,行道前排的議論聲都清晰的傳入了陸曄等幾名台臣耳中,心中不乏羞憤,但更多的是酸溜溜。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年老色衰的伶人眼看著色藝俱佳的新人當著面搶奪原本該屬於她們的風光。

未免陸曄等人過於難堪,行台前來迎接的官員們不得不一邊行進,一邊向左近的民眾介紹陸曄等人的身份:「這一位乃是光祿大夫陸公,早先身在台城匡扶皇帝陛下,保全國體君體,同樣居功至偉……」

「竟然是陸家尊公……」

得知陸曄的身份後,圍觀者不免發出驚嘆之聲,畢竟陸家的名望擺在那裡,而陸曄又是江東碩果僅存的元老,自然受人敬重,高看一眼。

聽到人群議論聲的變化,陸曄等人心裡才好受一點。雖然到了他這個年紀,可以不必太過介懷物議評價,但滿耳所聞皆是抱怨指責總不會是什麼愉快體驗。

「陸公可是江東首屈一指的高望名士,就連他都甘心為沈郎驅使報信,可見沈郎今次之功業有多驚人!」

「那是自然,歷陽叛軍那可是百戰雄師,旦夕之間攻破京畿,可是與沈郎對陣卻是屢戰屢敗!這樣的功勛都不算大功,還有什麼功勞可比擬!」

「早年總覺吳人心怯,如今見沈郎虎行江東,才知一方水土總能滋養人傑!」

「這話說得沈郎似是只得將才,文賦之雅早已拔出同儕!若非如此,哪得陸公都為沈郎不辭辛勞奔波壯聲!」

陸曄真的不想再聽這些小民滔滔不絕的淺見議論,但是從碼頭一直到硯山莊園行台所在,放目望去,視野所及幾乎到處都是夾道歡迎的民眾,實在難堵悠悠之口。不過他也很快調整心態,不再去分辨哪些雜亂的議論聲,而是念起顧眾所言,開始觀察京口較之記憶中的不同,不免益發有感於如今京口的繁榮,幾乎沒有受到多少戰事的波及。

收復京畿這樣振奮人心的消息,很快就在京口炸裂開,飛一般的速度傳遍每一個角落。

……

再繁華的地界都有破敗之處,京口整體上雖然沒有受到太多戰事的波及,但隨著難民大量湧入,終究對市面造成一些影響。

這裡本來就已經是江東數一數二的大都會,市場龐大,隨著大量人口湧入,市面上各種物資難免供不應求,貨價飛漲。一些權貴人家還好說,即便沒有親友接應,憑自家的儲蓄積累也能消耗維持。但對於平民乃至於流民而言,高漲的物價讓他們望而卻步,很快陷入坐望等死的困境中。

商盟作為京口最大的供貨商,尋常年景雖然可以通過物資的調配對物價施加影響,但遇上了波及範圍如此之廣的戰事,面對鹽米消耗這種剛需商品,其實並沒有絲毫辦法去平抑物價。

商盟本來就是民間自發性的商業組織,沒有必要也沒有能力去取代政府的職能,他們能夠做到的,就是將運力發揮到極限,保證京口糧食的供應不要斷,維持一個基本的安定狀態。

如果真的抱著什麼濟世救民的想法去打壓物價,那麼唯一的結果就是江東再也沒有糧食。畢集商盟能夠自籌的糧食只是少量,大多數還需要向江東各家收購,時下誰都知道糧有多珍貴,一旦價錢不合適,人自然而然的選擇就是捂倉惜售。這不是人的道德水準能夠解決的問題,為了保證糧食供應,那也只能提高收價。

當然,商盟也不是只發戰爭財,趁著眼下人力最不值錢,大量招募勞工圍繞京口周邊進行大規模工事勞作,也算是以工代賑。除此之外,那就是大規模將難民往新成立的東揚州去疏散引流。往往船隊運糧到來,然後裝載大量難民南下。

內河運力不足,便轉經海路。而海路一旦被重視起來,沈家在舟山和嘉興的經營便上了快車道,短短几個月的發展便抵得上過往幾年的成果!

儘管如此,京口仍然有大量民眾不得溫飽,尤其沒有勞力可出賣的老弱婦孺。對此,行台本身財政就吃緊,要靠京口各家捐輸維持,也只能一次次號召民間賑災。

沈哲子離開京口之後,興男公主便成日沉浸在焦慮中,她也懶得去皇太后那裡聽其每日不間斷的長吁短嘆,又不敢再去求神請符以圖安心。悶得久了,便念著為沈哲子積善禳災,一口氣在京口開了五六個平價售糧點,每天售糧幾百石。

街市之間魚龍混雜,興男公主自然不可能親自前往贈葯施粥。近來她往返最多的便是硯山莊園外的幾處條件稍差一點的莊園,那裡住滿了許多人家女眷遺孀,生活用度同樣艱難。

於興男公主而言,去那幾個莊園除了救難求心安之外,另有附加的收穫就是聽那些人家女眷誇讚自家夫郎有多優秀。雖然聽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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