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1章 不似人間

海鹽城,地處嘉興東面,瀕臨海灣,因海濱廣斥,鹽田相望而得名。

嚴氏本來世居海鹽,圍海煮鹽以興家。鹽業暴利,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嚴氏能從這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大。那白花花的鹽晶下,說穿了都是累累白骨。

因為崛起的過程中無所不用其極,惡於鄉土,加之祖輩出身微末,嚴氏雖然可稱得上豪富,但在吳郡卻已經是聲名狼藉,幾乎難以立足。

於是上一代嚴氏家長,想盡一切辦法,將戶籍自吳郡啟出,安置在吳興。此舉雖有掩耳盜鈴之嫌,然而效果卻是顯著。時下民風閉塞,百里不同風,雖然兩郡比鄰,但在吳興鄉野之間也並無嚴氏惡名傳揚。

因此,嚴氏家聲大為改觀,到了嚴平這一代,上下使力,厚禮結交,竟然從一介白身陡然躍升為一郡長史!由此嚴氏更加烜赫一時,到如今已經可以稱得上是豪霸海鹽,臨海而望,視野所及皆為嚴家鹽田!

然而這一切卻在前不久戛然而止,吳興太守虞潭苦心積慮,以曬鹽新法籠絡郡中鹽家,又於眾目睽睽之下公然革除嚴平郡府長史之職!

「虞潭匹夫,我家與你勢不兩立!」

名利俱損,身受如此奇恥大辱,嚴平至今思及弁山山莊那一幕,仍感五內俱焚,渾身散發出透骨恨意!

自烏程返鄉後,雖只短短十幾天的時間,嚴平卻恍如隔世,整個人都憔悴下來,鬚髮灰白,老態已生,原本肥碩的臉頰也清瘦下來,皺紋密布。

冬日葦塘,蘆葦乾癟枯黃,七零八落,飛絮如雪,破敗蕭條景象,一如嚴平此時心境。

單純利益的損失,倒不值得嚴平心情灰敗至斯。他持家這些年,鹽業生產雖然尚是主業,欣欣向榮,但其他各方面也都有開拓,進項頗多。

最讓他無法接受的是,往常他自認為也算是吳興一號人物,身為郡府長史,出入之間亦能與時之名士言談甚歡,頗受禮遇。

然而虞潭針對他的一串打擊,卻讓嚴平意識到,寒門就是寒門,哪怕眾人表面恭謹有加,背地裡下黑手絕無顧忌!郡府長史又如何?區區一個單車太守大筆一勾,他家花費無數代價得來的長史之位頓時易主!

若換了一個士族子弟,虞潭他敢嗎?說到底,還是因為自家清望不備,被人看輕!

一旦認識到這一點,嚴平心內便充滿了幻滅感、挫敗感,只覺得大半生勞碌都是虛妄。往常他看不起沈充,認為此人毀家作亂是本末倒置,愚不可及。可是如今,同為郡中豪族,沈充已經高居方鎮之位,而沈家儼然已有吳興第一世家氣象!

可是他呢?半生勞碌,一言而否!

「這個世道,原來不能收斂鋒芒,只有鋒芒畢露,才能顯貴人前!」

站在葦塘當中,嚴平眸中閃過厲色,繼而冷笑:「既然如此,我家豈能落於人後!便以虞潭匹夫之性命,昭告吳中士人,吳興豈獨沈氏一家?我嚴家,同樣刀劍俱利!」

遼闊的葦塘外,尚有大批農人揮舞著鐮刀,刷刷收割葦桿。他們並不知這些葦桿已無用處,只當做每年例行的燃料儲備。

眼看葦塘一層層削減,嚴平心內不乏傷感。他雖然已經決意帶領家族踏上另一條征程,但過往幾代人衣食皆仰這一片葦塘,而他更是從少年時就在這葦塘中進出嬉戲,心中之感情不可謂不深厚。

他邁步走入葦塘中,並不介意霜土污髒了衣擺,放眼四顧,想要將這一幕畫面永久收於心底。功成名就之後,再來翻揀追憶。

越過一片高崗,葦塘深處便出現連片的葦氈窩棚,還有臭氣熏天。窩棚里隱有人頭攢動,蓬頭垢面,衣不遮體,狀似厲鬼!看到嚴平並其一干僕從護衛,眼神卻孔洞沒有漣漪,只是木然編織著乾枯的葦葉,以作禦寒遮體之用。

「快起身!你們這群豚犬蟻民,主公尊駕來此,居然敢無視,都不想活命了!」

突然,窩棚里衝出一個瘦弱的身影,踢打著周遭的民眾。這其中許多人或老或殘,在這人一通踢打下,困難的轉動身軀,面向嚴平趴伏在濕冷的葦塘里。

那人這才弓著腰趨行向前,但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未及靠近便有一股辛臭氣息撲面而來。嚴平連忙以袖掩鼻,眉頭微蹙,當即便有護衛衝上去將此人一腳踢翻,不許靠近。

只是聽到那人慘叫聲,嚴平隱隱有些熟悉,語帶疑惑道:「你是……」

「小民范光,有幸面睹主公,今日再見主公風采一如往昔,實在振奮得很!」那人見嚴平望過來,忙不迭撲倒在葦塘中。

「范光?」

嚴平沉吟良久,才驀地想起來,這范光原本也是海鹽城中一鹽家,在他年輕時與嚴家鬥爭甚狠,後來嚴平首次引羯胡南下劫掠,重點關照這范光一家,將之俘來葦塘,沒想到居然活到現在。

看到昔日針鋒相對的對手如今生不如死,趴在地上如搖尾之犬,嚴平心情暢快許多,微笑道:「范光,你很好。勤勉做事,主家不會虧待了你。」

「謝主公讚賞,謝主公讚賞!」那范光聽到這話,趴在地上連連叩首,末了已是哽咽不止,嚎啕大哭,渾然不知嚴平早已離開。

剛待要離開葦塘,突然有一雙纖弱手掌抓住嚴平衣擺,他心內一驚,低頭看去,只見一個瘦弱身形跪在地上,語調悲戚道:「求主公救命!我父親凍瘡化膿,將要不治……求主公念我家效力經年,贈葯活命……」

聽這聲音柔弱不似男聲,又有禮有節,不似尋常人家言語。嚴平心中一動,指著那人影說道:「抬起頭來!」

那身影微微一顫,緩緩抬起頭顱,散亂的髮絲下露出一張稚氣尚存的小臉,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娘子。雖然衣衫襤褸、不施粉黛,且頗多污垢,但仍能看出眼鼻精緻,下巴線條秀美,可見已是一個美人胚子。

看到這小娘子臉龐,嚴平便覺腹下微熱,探手向下抓住其肩膀,那小娘子一掙扎,肩上葦氈滑落,露出的卻非白嫩肌膚,而是一片猩紅血絲的惡癬。看到這一幕,嚴平驀地一愣,而那小小身影卻如驚慌小獸一般躥入葦叢中,很快不見蹤跡。

「主公,要不要將人擒回?」身邊護衛徵詢道。

嚴平搖搖頭,眸中又閃過那一片惡癬,便覺一陣惡寒。這葦塘中夏日潮熱,蚊蟲叮咬,冬日陰寒,霜凍連綿,不似人間,生活在裡面的人,少有身體康健者。

有些意興闌珊的步出葦塘,嚴平看一眼那些還在收割的農人,突然低聲對身邊僕從道:「再收割一陣,不必再收。等到除夕時,放火將這葦塘燒了。」

「裡面尚有幾千戶……」僕從下意識提醒一句,待見嚴平眸子轉為幽冷,忙不迭點頭應是。

作出這個決定後,嚴平胸中塊壘頓時消散許多,自家既然已經決定踏上另一條道,以往家業所仰的葦塘也不必再憐惜,烈火焚燒後一片灰燼,再加翻耕又是一片沃土良田!至於裡面那些蟻民,堪用者早已遴選出來,剩下一群老弱病殘,豈能再為其虛耗米糧!

自葦塘回歸家中後,嚴平心中彷徨盡去,一頭撲入年後大事的準備工作中。

臘日大祭,分散在各地的族人紛紛歸家祭祖,便有族人對嚴平發難,其中最跳脫一個名為嚴方,乃是嚴平叔父之子。

大祭過後,嚴方便越眾而出,指著嚴平說道:「大兄因何被革長史之位,難道不需要向族人們解釋一番?為了這長史之位,我家付出多少代價!我父從平陳敏,戰死疆場。無數族人血淚,無數財貨鋪路,始將大兄推上郡府長史!只希望大兄能帶我家益發昌盛,大兄卻將此位輕拋,可對得住列祖列宗?」

嚴平聽到這話,眸子便是一陣陰冷,口中發出陰冷笑聲:「六弟所言甚是,我失掉郡府長史之位,確實愧對先人。只是原因,卻極複雜,六弟真要聽?」

「場中皆血親,何事不可言!」嚴方正色喝道。

「那好,我就給你一個解釋!」

嚴平話音剛落,抬起手掌驀地一揮,那嚴方身後突然一人舉刀劈下,大好一個頭顱當即便滾落庭中!

嚴平無視那血漿噴涌的無頭屍體,緩緩行到噤若寒蟬的眾族人面前,厲色道:「我家欲為大事,須得上下齊心!凡有異心者,皆如此獠當誅!」

眾人眼見這血腥一幕,縱然還有異議,也都不敢發聲,齊聲道:「願與家主共舉大事!」

以鐵血手段震懾族人之後,嚴平便更加快了人力物力的調度。家業大了,他也知族人當中不乏異志者,但眼下卻無餘暇仔細辨別,只能將族人們儘力約束在家宅中,不讓他們與外界接觸,從而泄露消息。

但嚴平還是預備一個後手,他將自己最鍾愛的幼子並家中最為忠誠的數百家兵,攜帶一筆財貨放舟海上,若事能成,則一切好說,若不能成事,嚴家也不至於在他手中絕嗣。

一直等到除夕之夜,嚴平才將事情盡數安排妥當,難得清閑下來,只待新春後元月晦日到來。

爆竹聲聲,以辭舊歲。入夜後,嚴府北方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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