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荷 第六章

美麗的檀溪岸邊,無數的血污屍體把這林水相依之地打扮的分外詭異,風景不復舊時。蕭如姑娘的花舫已經慢慢燃了起來,不知落在這位京師最紅清倌人的眼裡,這黑煙可算裊裊?

泰焱將衣衫下擺撕掉,緊緊捆住自己胸肋間那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靜靜說道:「趁機入水走,能走幾個,便是幾個。」殺氣盈身的紅石鐵衛們,正準備將皇帝殺死後轟轟烈烈地戰一場,忽聽此言,不由愣了一愣。

泰焱一聲悶哼,右手化掌為爪,深深插入燃著火苗的船舷板上,功力疾出,竟生生將那一長塊木板生生掀了起來,右臂一振,便把這塊火苗吞吐的木板向岸上擲去。

呼呼風聲中,船舷板橫橫向岸上飛去,數丈長的木板帶著肆虐的火苗,又帶著晴川怒龍畢生功力,破空風響,火苗如同亂髮直刺四方,哪裡有人敢來阻擋,頓時,岸上空出一大片空地來。

更出人意料的,他竟緊接著將手中的少年向岸上遠遠擲去,少年被籠在袍子里的身子在空中高高地划出一道弧線,引得岸上眾人一片嘩然,驚呼者有之,欲施輕功躍救者有之,暗自祈禱的人更多……包圍圈亂象頓現。

岸上兩個人影忽地衝天而起,閃電般向皇帝衝去,險險把皇帝抱在了懷裡。

「走!」

泰焱劈手奪下身邊一個鐵衛手中的長竹桿,咯喇一聲從中斷開,丟下一個字,下一刻人已掠到了岸上的空地,腳尖一點,不作絲毫停留,身形便如蒼龍般縱至半空,竟渾不顧下方大內侍衛的兵刃在自己身上划下深深傷口,雙手上下緊握竹條,舉至身後,帶著這勢不可擋的氣勢,向著躲在人後的劉名當頭打去!

此時林秋梧與溫老公正在天上抱著安然無恙的少年人滿心歡喜,哪裡有空理劉名死活。而原本列陣以待的包圍圈也因先前的變故變得混亂,才給了泰焱近劉名身的機會,敵我混雜,弩手也不敢放弩了。

劉名身後的幾個貼身高手正欲上前,卻被他冷冷攔住。只見一隻板凳被一隻腳勾至半空,與那奪命一棍一觸即散,木屑四濺,便阻得這一剎,一個黑影便如瘋虎一般拔劍而上,在空中與泰焱奇快無比地交起手來,正是鍾淡言。

而原本在船上的那幾名鐵衛,早已虎淚如傾,狂叫一聲,從船上跳入檀溪之中。

四周的弩手最為冷靜,雖被泰焱擲出的船板逼的有些散亂,卻仍是最先醒過神來,鐵青著臉快步趕到岸邊,舉弩亂髮,此時也顧不得準頭了。只聞弩箭破水之聲突突大作,過不多時,水面上浮起一團一團的紅水。不知借水遁的這幾名鐵衛,是誰能逃出按察院的這個局,又是誰在水底不能瞑目呢?

※※※

劈劈啪啪的一陣驟響,泰焱和鍾淡言在半空中不知過了幾招,劍鋒與竹棍擊打之聲直震人心,甫一落地,鍾淡言手腕一扭,劍尖又極怪異地刺向泰焱面門,泰焱左手一捺,棍頭一翹,將劍尖磕開,橫棒便打……電光火石間,兩個人出手如風,險像環生,泰焱身上又多了幾處新傷,鍾淡言脛骨也著了一棍。

不知誰悶哼一聲,正在急速遊走的身影忽然靜了下來,這極動而至極靜,大耗內力,鍾淡言終究不如晴川怒龍功力深厚,劍勢不由一絀,重傷之餘的泰焱卻似毫不刻意地一棍遞出。

就是一個簡單的動作,泰焱在這番快戰後淡然使出,卻是顯得如此的輕描淡寫,揮灑自如,讓人生出無法御下的感覺。身處局中的鐘淡言臉色一白,腕松劍垂,左手握住劍尖,險險用寬不足二寸的劍刃擋住了這挾著充沛真氣的一棍。

竹棍如錘,一下便把那柄窄劍擊彎,實實在在擊在鍾淡言胸口之上,雖說力道稍減,他仍是一口鮮血撲地噴了出來。

好在此時林秋梧和溫公公終於誠惶誠恐地將少年皇帝交到了劉名手上,大內侍衛們立刻將劉名和皇帝層層圍住,而這兩位高手也顧不得向皇帝請罪,騰出手來加入了戰團,給了鍾淡言喘息之機。

不料二人一來,鍾淡言卻收劍了。

於是檀溪的岸邊,便只見到三個奇快無比的身影在濕泥上,血水中,草屑間廝殺的場景。

林秋梧官拜侍衛副統領,深得羅瑞行真傳,一手刀法使的是大開大闔,綿長悠遠,而溫公公雖然在花舫上被泰焱偷襲折了一臂,但深宮裡練就的深厚內力此時早被羞怒激的勃發盎然,右掌單劈,也是勁風懾人。

整個河岸之上掌風棍影刀聲相雜,連綿不肯斷絕,也不知響了多久……

泰焱雖然內力雄渾,但畢竟年歲已長,加之今日廝殺甚劇,身上多處受傷,血流力耗,此時身形終於慢了下來。林秋梧唰唰數刀急斬,在他身上留下數道血口。泰焱悶哼一聲,卻不躲避,反自手臂一振,沿刀路而上,重重一拳擊中林秋梧面門。

溫公公正自戰的心怯,見此良機哪肯錯過,身子像鬼魅一樣飄到泰焱身後,單掌直劈他的後背,不料泰焱似腦後長了眼睛,右手一擰橫棍便打。溫公公暴喝一聲,肥厚手掌似忽然間漲大數分,猛地捉住棍頭,一肘反彎將泰焱擊地噴出血來,正自狂喜,卻沒防著泰焱身下無聲無息的一腳。

這只是一瞬間的事兒。外圍眾人只聞得砰地一聲響,正在交手的三人便即分開。林秋梧滿面血水地站在左側,溫公公摸著胸窩不停喘著,嘴角滲出了血絲,泰焱的竹棍卻被他奪了過來,柱在地上,看著委靡不堪。

而那條晴川怒龍,像一尊悲天憫人的神祇般站在那處,鮮血不停地從身上往濕泥地上滴著,赤紅染身,似落日映霞,無比壯烈。

此時三人分開,弩手們終於有機會圍了上來,看著渾身是血的泰焱,死一般的沉默。

……

……

過了良久,有人試探著扣了一下食指。哪知泰焱一番激斗後,新傷舊患齊崩,早已油盡燈枯,對著豎子暗器竟是無力躲避,自悲般地哈哈狂笑聲中,那枝弩箭嗤地射入他的小腿,血肉一綻!

此時任誰都知道,泰焱今日中了埋伏後,又連戰宮中院里三大高手,傷重體乏,又被弩營圍著,心中已拋了生念。想到此節,圍攻的人群中有人不禁發出一聲輕嘆。

雖說官兵殺賊,天經地義,這一聲嘆息未免來的太過怪異,怎奈何晴川怒龍之名幾十年來早已傳遍大江南北,今日圍攻他的這些朝廷侍衛,只怕小時在父母懷裡還曾經聽過他的故事——古道熱腸的山賊,血染黃沙的將軍,牧守一方的知州,直到今日晴川百姓還供著生祠的萬家生佛,卻忽然於世新元年叛出朝廷,投了紅石瘋三少——這是世上已經不多了的傳奇人物,難道就會死在這裡了?

「留活口。」平日里時常佝著腰的劉大堂官,此時站的筆直,像一根標杆一樣。

劉名必須站的直,因為他想讓對方知道自己對他的尊敬,甚至……是一絲歉疚。所以雖然他必須殺了這條怒龍,這條寧肯站著死,也不願趴下活的怒龍,但也不願讓他死在陰險的弩箭之下。

看著場中滿身血污的泰焱,看著赤黑的血水將花白亂髮糾結在一起的老者,看著這位聲名遠揚的紅石反賊,看著那張蒼老疲憊的臉,劉名心中忽然一柔,眼前似乎出現了另一張臉,那個在十幾年前隨著舒無戲大帥來映秀給先生賀壽的粗魯大將,那大將談笑風生,意豪志壯,這兩張臉慢慢地漂浮著,然後慢慢融到了一處……

劉名看著泰焱的雙眼,嘴唇微啟,卻沒有發出聲音來,他想告訴這位老人:「瘋三少不會出手的,他寧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兄弟去死,也不會冒險出手……這世上太骯髒了,像他和我都已沾染了洗不掉的污垢。」但他沒有出聲,因為他發現垂死的泰焱此時忽然仰首望天,不知望著天上的哪片雲朵,蒼涼臉上的雙眼仍然是那樣澄凈,沒有怨望,只有不解和疲憊,於是他不忍,於是他輕輕說了一個名字。

「何樹言。」

「謝。」泰焱雖然不知道在自己臨死前,這位按察院的大堂官為何給了自己體面去死的機會,但隱隱有些感激。他有些吃力地舉起手臂,最後看了一眼這世上的藍天白雲,鐵掌一翻,噗的一聲拍在自己頭頂。

很多年前,他在晴川郡里呼嘯山林。還是很多年前,他在西山的沙原上縱馬馳騁,那個咯血死了的舒大帥最喜歡在帥帳裡頭哼一首小曲:「少年弟子江湖老,寂寥煙花日日愁。劍折舞盡身猶在,浩然歌起又一秋。」

今日的天空,像極了當年西山沙原上的天空,血紅血紅的。

※※※

看著泰焱的屍身頹然摔在河岸上,眾人默然無語,劉名深吸一口氣,平靜道:「收拾一下,門下救火,弩營收隊。」眾人齊聲應是,便去打掃戰場,救助受傷的同僚。劉名看著河岸上的血跡,眉頭微微皺了下,便向涼棚下扮出一副堅毅忠貞狀的眾侍衛走去,涼棚里侍衛環繞中還坐著個袍中少年。

溫公公和林秋梧雖然受了重傷,此時卻不敢歇息,吃力無比地被手下扶著跟在他身後,二人此時尚不知今日這事內情,心底兀自忐忑不安,心忖雖說擊斃匪首自然是大功一件,可與驚了聖駕比起來,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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