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荷 開篇 人如故

世新十二年二月末,紅花渡東面二十里地的無名小鎮。

雨絲慢慢地飄了下來,飄過鎮子上空漆黑一片的夜色,划過客棧外昏暗的燈光,慢慢地滲入泥地里。鎮上的客棧很破舊,馬廄里的拴馬木樁上的樹皮都沒有剝去,廄前的雨蓬搖搖欲墜,雨蓬下擁擠的馬兒們正張合著大鼻孔噴著白氣,有些不適地擺著馬頭輕輕拉扯拴緊的韁繩,蹄兒微亂輕踏著。

屋子裡有一群人正沉默地喝著碗中的酒,吃著盤中的肉,肉已有些涼了,上面凝著白花花的一層油膩,看著實在讓人難以下咽,但這些人毫不在乎,夾起肉塊便往嘴裡塞著,間或抬起手背抹抹嘴唇。

這群人蓑衣未除,刀劍在腰,死一般的沉默,所坐的方位,卻恰好牢牢拱衛住最裡間的一張桌子。那桌上擺著盤花生米,放著兩副碗筷,桌旁坐著兩個人。

一人青衣白襪。

一人背門而坐,肩頭看著瘦削,卻並不覺著孱弱,反透出股鐵鑄般的味道。

「京里現在如何?」

「王簿已經稱病辭官,莫言下面的人也被宮裡清的差不多了,估計春祭後太后便會下旨讓他榮老。」

背門而坐的那人嘆了口氣,瞧不見他面容,卻能從這聲嘆里聞到些許心灰意冷的感覺:「老太婆又贏了。」忽然又道:「那個叫江一草的小傢伙,難道真準備等著被老太婆收拾掉?」

「阿草畢竟年輕,不知道此中深淺。」

「這次京中群狗爭食,不知誰會撿著老太婆丟的骨頭啃著,想必這時正樂的合不攏嘴吧。」此人言談中竟將這些朝廷爭權的大事看的如此可笑。

「依目前走勢看,應當是按察院的大堂官劉名從中獲利最大。」

「我記得這人,前年姬小野殺我不成後便提過。」他呵呵笑了兩聲,笑聲中卻是殺意漸起,「那個叫劉名的小子門下喚作九月初九。」

「朝廷上面雖說正在清洗老臣,提用新人,但蕭梁門人基本上是置身事外,沒有受什麼波連,只是……」青衣白襪的那人接著說道:「太后為何要任皇帝對莫言下手?屬於下始終猜不透。」

「深宮重重,住在那裡面的人整日里便尋思著防人害人,老太婆這是不放心她的乖乖孫兒親政,怕朝里的老狗們不聽使喚,正挑唆著斗狗,還一路辛苦拔著老樹蔓藤,哼哼,」那人冷笑兩聲,「只是小皇帝的老子還被關著,我倒要看小皇帝領不領這個情。」

「這些事暫莫提。我看此行入京太過行險,京中高手眾多,禁衛森嚴……」那青衣人看了一眼圍坐著自己二人的十八蓑衣漢,嘆口氣接道:「朝廷一日穩勝一日,京中當前雖亂,但正因此防衛更為小心,您何苦以千金之體輕涉險地?」

「你沒說錯,伐府雖然實力大損,但易家翠紅閣,望江半窗,宮裡的侍衛,巡城司,九門禁軍……雖然與我多有瓜葛,但只要知道我進京,朝廷一聲令下,只怕都會出手吧,畢竟這是砍我腦袋的無上良機。」這位前朝的廢太子,當今天下的頭號反賊吃吃笑道:「只是已經沒退路了……入京,本就是我最後一條路。」

※※※

述明元年九月初九,一舉子挾紅石大營反,那舉子不是旁人,正是前朝廢太子,一個行三的李姓年輕人。從此中土北地煙塵滾滾,殺聲四起。朝廷討逆數年而未得寸功,直至世新元年,紅石之勢方始稍緩,二年又收晴川怒龍泰焱於北陽城,與朝廷糾纏不休直至當今。他本是當年被御醫診為有癔病的太子,是被神廟大賢葉知秋掐指算出活不過十六歲的太子,現如今,也是個知天命的中年人了。

可惜沒有皇位,沒有權力,沒有天下,他提心弔膽地活過了十六歲,卻發現自己沒有死,但自己……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我只是要拿回本就屬於我的東西!」

於是起兵,於是造反,於是殺人,於是被人追殺,於是帶著兵將在中土的北方生生撕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於是在紅石險山深林里黯淡地煎熬著,人漸老了,頭漸白了,可屬於自己的東西卻還是拿不回來。

紅石兵多將廣,地勢險峻,唯一薄弱的命脈在於鹽糧,這十來年裡,紅石方面暗中向東都購著鹽,向易家買糧……但在年末,京中卻顯出亂像來,偏又亂的有些蹊蹺……遠在紅石的他恍然之後繼而愕然。大亂之後必然大定,易家若成功輔佐新皇登基,必棄紅石如敝履,小皇帝大權在握,東都一面也只剩下噤若寒蟬一途。若太后仍將權力牢牢掌在手中,易家不知死活地要為映秀翻案,自然逃不得元氣大傷的下場……紅石的生存本就寄望著天下諸方的角力,若京里終於分了勝負,無論勝負如何,朝廷上下終將紮成鐵桶一隻,鹽糧斷絕,這一干背著反名的紅石兒郎,又還有何退路?

若坐看京中安定,則是頹然迎著紅石的死期;若去,只怕仍是死路一條,頂多是死的爽利些。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京中亂局就這般收場,水既然已渾了,自然要再去攪兩棍子,讓那些平日沉在水底的泥渣泛起來……而冥冥中似乎也有什麼在召喚著自己,召喚著自己回到幼時最厭憎的重重宮牆旁,回到那記憶中青青的萬柳園裡,所以天下沒人會料到他敢入京,他還是來了,大軍不動,只帶著手底下最兇悍的十八鐵衛往京師來了。畢竟……鬢角斑白的他,雖然看著像個落魄的中年書生,但那身子里的一顆心仍然還是瘋顛一如當年。

※※※

客棧外的街道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幾名褐衣官差在客棧外翻身下馬,吵嚷嚷地進了屋,呼喝道:「這裡的老闆呢?快出來!」

一直躲在裡間的店老闆神色惴惴地行了出來,小心問道:「官爺,有什麼吩咐?」

那幾名官差此時方注意到屋中坐了十幾個奇怪的人物,一人略掃了眼屋內,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把路引拿來看看。」

分坐在四張桌旁的十八名蓑衣人聞言不動,坐在裡間的青衣人看了旁邊的那人一眼,咳了兩聲,從懷中掏出一塊四方的木牌,木牌中間鏤空作無尾龍狀,頂上系著根黑金絡子。

那官差湊上前去眯眼細細看了幾眼,認了出來是按察院本部的腰牌,不由嚇得一哆嗦,趕緊單膝跪下行禮道:「屬下巡察司外圍紅花渡吳信哲,參見大人。」

青衣人微微點點頭,吩咐道:「有差使在身就快辦吧,公事要緊。」

吳姓官差趕緊應下,拿出張海捕文書細細糊在店門旁的牆上,喚店家過來吩咐道:「記住這人面貌,這是朝廷通緝的江洋大盜,若見著此人,千萬記著報訊。」略想了想又道:「不過你可千萬別惹他,這賊人殺起人來可是當吃飯般。」辦完差事,便向著裡面的青衣人低身一躬,便欲離去。

誰知店老闆眼光卻盯著海捕文書,半晌沒有離開,良久後用有些發抖的聲音問道:「官爺,您說這人殺人如麻?」

吳信哲略覺有些詫異,回頭望了店老闆一眼,卻發現店老闆有些懾懦地瞥了坐在最裡面的那桌子一眼。他順著店老闆的眼光看過去,便看見了那個坐在青衣人旁的人物,那個一身長衫快要洗白的中年人。

隱約猜到了些什麼,但他不敢相信,他覺得自己平日里沒做過太多缺德的事兒,為什麼會碰上這個傳聞中血水滿身的魔頭……想到魔頭這些年來讓朝廷都怕的要死,吳信哲腦袋嗡的一聲,腿都有些軟了。

中年人輕嘆一聲,轉過身來說道:「按察院的人果然追的緊。」

吳信哲終於看清楚了那人面目,鬢角斑白,面有滄桑之色,一站起來才發現身材頗高,氣勢更是力壓眾山般地讓人喘不過氣來。這可憐的巡察司中人有些不甘心地回頭看了看自己剛剛貼在牆上的海捕文書,不看還好,這一看卻是嚇得牙齒也咯咯敲了起來。

那人身旁的青衣人跟著站起,輕聲道:「動手。」

吳信哲神經質一般地嘿嘿笑了兩聲,才忽然醒過神來,帶著哭腔狂嚎道:「兄弟們快逃,是瘋三……!」

最後一個字還沒有出口,他便發現自己輕輕地飄了起來,在滿是油煙的客棧牆上一撞,然後在空中打了幾個旋,看見一個蓑衣人正拿著把大斧,斧鋒上的幾滴正欲墜下的血珠泛著凄慘的腥紅,餘光里瞥見自己的無頭屍身卟地倒在地上,這才不甘地閉了雙眼。

※※※

十八鐵衛把幾名倒霉的巡察司官員斫成十幾塊後,又去外面把他們騎來的馬匹宰了,血腥氣籠著客棧四周,馬廄里的馬兒們卻似是聞到了沙場上的味道,變得異常興奮,不停地刨著地上的浮土。

瘋三少走到客棧門口,看了眼院中殺氣盈身的屬下,冷冷道:「泰焱,你我二十人進京,能有幾人活著回來?」

一身青衣的泰焱站在他身後,獃獃站了半晌後應道:「屬下不知。」臉上一道道的皺紋似乎在表達著他內心的焦慮,「就此打轉,未為不可。」

「哼……哼……」瘋三少極怪異地笑了笑,「打道回府?好沒力道的念頭。」他嗅著空氣中濕濕的雨夜味道,貪婪地大口呼吸著,「越靠近京城,這空氣的味道就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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