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亂彈 第十四章 羊雜

二月二十九,晨。

梧院里的石板早就被連綿數日的雨雪打濕透了,楊不言的屍體就這樣放在濕濕的石板上,地上污濁的雨水漸漸滲上他身上的束腰厚襖,把那灰朴朴的顏色染成了黑糊糊的,他雙眼緊閉,似乎正在享受著從安康千里疾馳回京後的一份休憩。

劉名蹲在他的身邊,看著屍體上縱一道橫一道的奇異傷口,薄唇緊緊抿著,伸出指頭,似乎想去喚醒他,又倏地收了回來……起身,轉身,再回頭……他又蹲了下來,拍拍這個跟了自己六年的兄弟的肩頭,有些生硬說道:「好好走吧。」

「噗」的一聲,鍾淡言跪倒在楊不言的屍體旁,拔劍出鞘,狠狠扎進膝下的石板縫裡,聲音壓得極低,卻透著份讓人生畏的寒意說道:「二哥,我會給你報仇的。」

院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何樹言快步走了進來,他蹲到劉名身旁,附到他耳旁說道:「剛剛在鹽市口北面那個街口查探,沒什麼線索。」

劉名冷冷說了一聲:「沒用。」回頭一看,發現何樹言眼角也是微微紅著,不由一嘆道:「算了,這時也查不到什麼了。」他扶著自己膝頭緩緩站起,看著自己身前楊不言的屍體冷冷道:「出手的人脫不了那幾家,要和我們搶文成國的,肯定就是主謀殺梁成的。」

鍾淡言低頭悶悶說道:「那就是莫言。」

「不見得,這傷口我總覺著眼熟。」劉名搖搖頭,臉色黯然,「不論是誰出手,不言的死終究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太貪心。」

他閉上雙眼,仰首向天,緊緊咬著牙齒咧開薄薄的雙唇,用力吸著梧院濕寒的空氣,直到那寒意將牙齦凍的酸了,才慘慘續道:「太后始終想給莫言留條活路,而我在莫言生死之上太過執念,不顧一切也要挖出文成國來釘他個死罪……這才不惜把不言……把不言老遠地從安康召回,我初九門下也只有他最擅長此道,不料……不料這一回京便是赴死,是我錯了。」

他低下頭,喃喃道:「是我錯了。」

二月的天總是這樣,泛著春天氣息的時辰里,偶爾迎面卻吹來一陣寒煞人兒的風。梧院里三個活著的人和一個死去的人相對無言,何樹言看著躺在地上的楊不言屍首,看他胸腹上那些橫縱相交的凄慘傷口,心中一酸,訥訥道:「二弟家裡我去說吧。」

「不!」劉名回身寒寒說道,雙眼微微眯著,難得一見的悍意從那裡透了出來,「你進書閣給我查去年臘月到現在為止長盛那邊探子報的出入記錄,尤其留意一下長盛城外那座莊園里的暗探回報。」

何樹言一愣。

劉名看著鍾淡言吩咐道:「你去查一下最近京里的呂宋煙草的出貨,還有最上等的松香,另外就是路上過知書巷的時候,讓你嫂子回趟那裡,就說去探一下蕭如姑娘那邊有什麼消息。」忽然一頓道:「記著,查的時候盡量用門下的人,具體經手的事情一定不能過西城符言那條線,寧肯重新用杜老四。」

鍾淡言亦是一愣,旋即眼中浮出熾熱神色,他知道大堂官心中已有定數,抱拳一禮,再低頭看了楊不言的屍首一眼,推門而出。

何樹言走到劉名身後,小心問道:「大人……?」

劉名靜立半晌,道:「太多了……我只能蒙一家。」他看著何樹言的雙眼靜靜道:「我犯了大錯,你沒覺得這一個多月,易家的人太逍遙了嗎?我從來沒有想過世上有人能夠讓文成國叛了莫言……呵呵……我似乎忘記了一個女人。」

「彭老夫子沒事吧?」

「不言很小心。」何樹言應道,眼角瞥了眼地上的屍首,「彭御韜沒有提出來,還在天牢里押著。」

「很好,暫時不要去管他,現在人人自危,讓他關在天牢里,只怕安全些,待到春祭之後,大局已定,再將他送回蕭大人那處。」他接著低聲說了兩聲什麼,斂眉出神看著身前楊不言的屍體,看著他胸口上早已涸乾的血口,緩緩道:「此事……若是易家那婦人做的,你說我們該做些什麼呢?」

劉名將雙手籠入袖中,看天上陰雲慘淡,許久無語。

※※※

二月二十九,午。

西郊仙台墓地。

楊不言在天牢里捕了陰殺御史梁成的重犯,莫公的師爺文成國,但馬車還行進在趕往梧院的途中時,他便中了埋伏。隨著一陣並不悅耳的琴聲,楊不言引以為傲的鐵棍被對方折成三段,廝殺就此結束。這次埋伏,似乎更像是一場遭遇戰,因為發生的是如此突然,以至於遍布京中的各方勢力,他們那無處不至的眼線都沒能捕捉到哪怕一絲真實的場景。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因為他從八里庄一役後,便奉了江一草的暗令,一直綴著易家總管閆河……也只有他暗中綴著吧,畢竟望江大總管易三易風兒,當年也是長盛城裡出來的人物,他知道很多易家的規矩,更知道易家那個閣子里人的厲害。

易風側立在那主僕二人身邊恭敬說道:「截殺楊不言的是翠紅閣里四人,最後出手的是閣里的二供奉。」

「你確認馬車上坐的是文成國?」

「一個瞎子,應該……是。」

江一草摸摸自己有些冰涼的手,抬頭看了易風一眼,吐了一口濁氣,似有些疲倦:「我曾經以為是太后或是皇上令人殺了梁成,好藉此事除掉莫言,但後來一想,天子人家,何需做這種市井手腳?又以為是太傅一方下的毒手,但又想那些庸駑文官哪有這些手段?甚至我還想過會不會是東都那面落井下石,但一來說不通,二來莫言最終還是把莫磯託付給了東都的勞親王……」

他從身邊阿愁的手裡接過紙錢,往空中一撒,紙錢漫天飛舞,掠過他的衣襟,無力墜到他身前的一堆新墳之上。

「梁成啊梁成……」他將聲音壓的極低,「你為我映秀坐了十二年黑牢,不料卻死在易家的手上,土下的你,可會覺得不值?」江一草有些失神地念叨著。

默立良久。

「好了。」江一草輕聲道:「這件事情就這樣,打年初一進京後,一直煩著你暗地裡籌劃打探,著實辛苦,且歇兩天吧。」接著續道:「……再就是王妃那裡,只要太后還在宮中,春祭時王妃的安全便無大礙,關鍵是你們哥幾個得當心一些。」自從他知道楊不言的死訊後,便無來由地有些擔心。

「放心吧。」易三應道:「我叮囑了冷五,讓他小心一些。」

江一草忽然抬頭,問道:「他傷還未痊癒,你又讓他去哪兒?」

易三欲言又止,半晌後道:「伐府的事情,你不願意讓我們插手太深,但我們仨畢竟是受王命前來保護你,有些事情你該放手讓我們做的,還是放手好了。」

「胡鬧!」江一草寒聲道:「易家殺文成國和我有什麼關係,你們要代我做什麼?什麼時候又要你代我發話?」他難得如此嚴苛神色,易三卻是毫不慌亂,緩緩應道:「我只是讓他去盯著那個彈琴的老頭,畢竟萬一要動手,半窗裡面,就他可以對付翠紅閣的二供奉。」

江一草轉過頭去不看他,吩咐道:「馬上把他喊回來,這件事情不需要我們插手。」

「二兄,你肯放手?」易三眉頭微皺看著他。

江一草回頭靜靜看著他的雙眼,半晌後道:「你是不是猜出了一些什麼?」

易三微微一笑道:「相處三月,隱約猜到,但不敢斷言。」

「我以前就想過,如果半窗里的弟兄有能猜出我的來歷,那肯定就是你。」江一草亦是一笑,「既然猜到,我也不用避諱什麼。不錯,我就是從那個鎮上逃出來的人。」

易三深深一躬。

江一草負手於背道:「你先回去吧,翠紅閣的事情不要告訴春風。」

「知道了……只是,梁成之死,二兄真不介懷?」易三小心問道。

「易家殺了楊不言,自然有劉名找她算帳。」江一草有些失神,緩緩道:「管他如何利益糾結,但齟齬既生,難免會生些事來。何況劉名現在掌著按察院,怎會就這般罷手。」

易三眉頭再皺,說道:「如今只有我們望江方面知道動手的是易家,難道要我們給按察院方面透信兒?」正在心裡盤算著這招借刀殺人該如何進行……卻不料聽著江一草略帶一絲譏意笑道:「用不著我們。易夫人一生算無遺策,但似乎有些小看了某人。」

一直靜立在旁的阿愁忽然說道:「有人來了。」

江一草眯眼一看,只見墓地外遠遠行來幾個人,心想這等天氣,又是誰人來了?轉頭向易三說道:「你先去吧,我晚些回來。」

易三遵命離去。江一草和阿愁繞了個彎走到墓地後一方小土丘後,他看著那幾人小心翼翼地走著,還不時向四周打望,慢慢走到了自己剛剛祭過的墳前。他眉頭一皺,不知這些人意欲何為,擔心這些人會對梁成眠靈驚擾,準備上前盯著,卻發現阿愁輕輕拉了拉自己的衣袖:「別慌,再看會兒。」

來的是兩男一女,女子手中抱著個娃娃,一個男人手上提著只竹籃。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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