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亂彈 第十二章 班馬

蘭陵場上的碎木屑和破布片還在初春的寒風裡輕輕滾動,八里庄已經迎來了暫時的平靜。符言手下的一干青皮兄弟不停地敲著沿街的門窗,與裡面探出頭來的百姓交待著話,告訴諸位街坊,事情已妥,一應復常。

街上有兩輛馬車正緩緩向外行著。其中一輛車上軟墊薰香,重簾隔寒,很是舒服,但車上的江一草卻躺不安穩,身上十數道或深或淺的傷口此時還在往外滲著血,臉色有些發白,唇沿卻有些烏烏的模樣。易春風半蹲在車上,手指頭輕輕揉著他右手的中食二指指節,低著臉看不清面上表情,只看見細細長長的睫毛上晶瑩將墜。

「哥太逞強了。」

「不礙的,我知道自己沒事。」江一草服了粒阿愁的解毒丸子,胸腹里灼燒一片,止不住咳了幾聲。

「我們這是往哪兒?」

「先前你昏著的時候,符言來說,京兆尹領著巡城司要進八里庄拿人,劉名手下那兩個主簿正堵在同和里口子上。」

「京兆尹還是那個曾公度吧?」

「嗯。」

「那些孩子是不是被閆河接走了?」

「嗯。」

「東都那邊沒過來人?」

春風有些不喜,看了他一眼生氣道:「你躺著養神好了,管這些作甚?」

江一草嘆了口氣,問道:「冷五怎樣了?」

春風欲言又止。

「還能動嗎?」江一草再問。

「五哥攔在地道口那裡,殺了七個伐府的人……但……但自己也受了傷,小腹上被捅了一刀,這時阿愁姐正在那裡幫他看。」

「死不了。」江一草眼睛看著車頂,口中自言自語,「我這些兄弟應該在荒原草甸上縱馬廝殺,不能死在京師這種局狹地方。」

春風看了他兩眼,頓了頓又道:「符言手下死了四個。」

「嗯,知道了。」江一草面無表情,被春風握著的手指卻抖了一下。

※※※

曾公度是世新三年的進士二甲第五名,從那年起,便攀著門師莫公這棵大樹扶搖而上,年未及不惑,便升了京兆尹,今年已是他轄理京師的第三年。他和傍附於莫言身邊的那些宵小之輩不同,頗有自己的一分打算,奈何朝局在這年末年尾交接處變的實在太快,讓他根本來不及作出何種應對。大年初一的下午,他還和按察院的劉名分立莫公左右二側,與眾官員笑語晏然,舉杯相祝,誰能料到兩個月沒過,劉名便和莫公翻了臉。

這幾天朝廷上面人心惶惶,眾人看著太后似隨意地罷黜著大臣,卻恰到好處地損著莫言和太傅王簿的勢力;看著劉名這幾日里在京城諸方間遊走,刑部尚書不知為何忽然去職;看著按察院里姬小野門下在講武堂里內鬥不止,東都世子又被太后打了一頓板子;原本一些游移於朝局之中,隔岸觀火的諸臣們終於有些站不住了,紛紛向兩邊倒去。

曾公度便是站不住了的一人,但他和莫言的關係太深,沒有別的方向可選,只有硬走到底。所以當他輕輕掀起轎簾,看見劉名手下那兩個主簿攔住了自己手下巡城司的去路時,毫不猶豫地下令:「阻路者,格殺勿論。」

巡城司官兵聽令,立槍於前,直指前方。

「大膽,本院奉皇差查案,誰敢放肆?」何樹言喝道,鍾淡言緊緊握住劍柄,二人身後那些彪悍的按察院府吏亂聲喝斥了起來。

「大膽,本府乃京師首領衙門,一應城內治安均由本府治轄,何時輪到你們按察院多事?八里庄內暴徒作亂,本府領巡城司前來鎮壓,你們竟敢攔我去路,莫不是想造反?」曾公度陰滲滲的話語直逼對方。

正一觸即發之際,從街里行來兩輛馬車,車後跟著一群青皮小子。

馬車上跳下一個穿著小夾襖的姑娘,她走到何樹言面前輕聲說了幾句什麼,何樹言一臉溫笑應著,旁邊的鐘淡言眉頭皺了幾下,呆了會兒從懷中掏出只短笛,嘀嘀吹了兩聲。街角四側不知從哪鑽出來了一百多個按察院的府官,清一色褐衣打扮,圍攏在馬車前方,聲勢看著煞是震駭。

巡城司人馬此時方知按察院今日竟是下了重手,撒了這麼多人馬在這裡,若是雙方起了衝突,看著對方準備周密,只怕己方要吃大虧。

曾公度卻是將自己的仕途官聲早壓了下去,牙齒輕輕咬著,吩咐道:「緝拿兇徒,阻者以謀逆論。」

巡城司畢竟是京師重兵,稍一驚惶,便穩住了陣腳,緩緩向前逼去。不料按察院的人卻出人意料地毫不阻擋,反自一分為二,排了兩列,毫不阻擋,反自沿著街角緩緩向外退著。

巡城司兵馬見對方退卻,自然不願多事,徑直往八里庄內推進,此時如林長槍所向……便只有那兩輛馬車。

曾公度看著那些青皮的江湖人物也隨著按察院在往外撤,眉頭一皺喝道:「這些人有兇嫌,一個也不能放了。」

手下依命欲動,不料對向那馬車裡傳來一道有些憊乏無力的聲音:「人都是我殺的。」

「閣下何人?」曾公度知道正主現身,一掀轎簾站了出來。

「邊城司兵江一草。」

一個青年有些艱難地下了馬車,穿夾襖的小姑娘趕緊上前攙著,一個全身蒙著黑衣的瘦小身影也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默默走到二人身後靜靜站立。

※※※

何樹言領著按察院的人一會兒功夫便撤了出去,街上頓時成了兩面,一面是巡城司如林般槍戟,一面是兩輛黑漆馬車,車上轅木之上印著個雙飛燕的圖畫,燕喙點金,看著貴氣,奈何卻是孤伶伶地,頗有落寞之感。

江一草半倚在春風肩頭,看了看對面的巡城司兵馬,並不意外地發現當中有好些熟面孔,點頭微笑致意。卻有些意外,但又很高興地沒有看到莫磯的身影。他向著站在轎外的曾公度拱手道:「大人方才說暴徒作亂……」

話還未完,曾公度截道:「閣下既已自承殺人,不用多言,來呀,給我把這一干兇徒拿下。」

江一草搖搖頭道:「不然,方才八里庄內確有暴徒作亂,卑職正是為此事而來。自承殺人,殺的便是暴徒,不知大人拿我等何事?」

曾公度大怒,呵道:「左右不用理會,拿下便是。」

江一草恭謹應道:「不是強辯,只是在下當年也曾是巡城司一兵,也是大人屬下,試問怎敢行此惡事?」他眼光瞥了一眼站在轎旁面色難看的老魏,笑了笑,想他和阿愁離開京城前的兩年里,便是一直隨著老魏在巡城司里打混。

一直扶著他的春風忽然開口說道:「曾大人,此時巳時剛過,天日煌煌的,哪裡有人敢在京師行兇。」停了停又道:「大人何等樣的身份,帶著一干兵馬白日縱馳,且不論是否擾民。便是若不能善了,朝廷上的議論,您可曾想過?」

「易二小姐這話就未免孩子氣了。」曾公度黑著臉應道。他何嘗不知今日帶兵拿人鬧的動靜太大,日後朝廷上的申斥定是難免。但若伐府的事情鬧將開去,為了朝廷臉面,定然要革除一大批官員,自己身為京兆尹,卻連城內有如此所在都不清楚,太傅那方雖然難以指責自己縱匪,但肯定逃不脫一個失職的罪名。

「江一草,我知你身份,既然你不肯以易家少爺的名目出面,那本官也不會與你客氣,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江一草不吭聲,從懷裡摸了塊牌子向老魏扔了過去。

老魏抄手接住,看了他一眼,上前將牌子遞給曾公度。曾公布輕輕念道:「刑部望江清吏司行捕江一草?」他抬頭看著江一草冷聲道:「身份再多又有何用?這裡是京師,不是望江,小小一個行捕……」

「行捕,有越郡查緝之權。」江一草愈發恭謹,「大人身居京兆尹之位,官至三品,尤自親力親為前來擒賊,實令下官感佩莫名,想來……日後朝廷定對大人多有嘉勉。」

他這番話雜棍夾棒,誰聽不出話外之音?試問曾公度如此人物,怎會為了區區蟊賊便親自帶隊前來?

曾公度卻不願再與此人作口舌之爭。他心裡明白,今天若是動了手,在堂堂京師內廝殺,自然是物議洶洶,傳至宮裡太后耳中,自己京兆尹的位子只怕難保。但若不動手,怕只怕伐府里的賬冊之類流露於世,東都王爺和莫公為了撇清,自己的性命都難保。

他正欲下令,不料打斜向里來了一人,滿面堆笑走了過來。那人一身裘皮大衣,內里露出富貴綢的里子,穿的是奢華無比,頂上戴著個小帽,一雙黑絨耳套緊緊捂住他的雙耳。

「老鮑?」曾公度好生驚訝。

……

……

江一草看見與曾公度竊竊私語的那人,也是吃了一驚。春風輕聲問道:「那是誰?」

「鮑掌柜,抱負樓的大掌柜。」江一草眯著眼道,心知事情又將有變。他原本就沒打算和巡城司硬抗,想著若能用言語擠兌住自然最好。至不濟呆會兒束手就擒,他曾公度身居高位,又是官府行事,諒他也不敢在這個風口浪尖的時候對自己下手,最多便是舍了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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