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亂彈 第十一章 趙客

今日的梧院顯得特別冷清。

劉名不用去朝會,所以他像往常一樣安安穩穩地坐在那張太師椅上,右手端著茶壺,左手輕輕在椅背上敲著。從晨間他便一直坐在這裡,心思卻放在京師里的那幾個地方。鍾淡言、何樹言,門下所有的人手都被他撒到了八里庄的外圍——此時的梧院實際上是座空院——只有後面書閣的那些筆式仍然像這些年裡的每天一般,低著頭躬著身子,不停地在紙上抄謄著。

他把茶壺交到左手,送到唇里輕輕嘬了一口,低頭看了眼自己腳上套的圓口布鞋,然後抬頭看見了一個人。

那身白衣在寒意難當的微風中輕輕盪著,頭上挽的烏髻古意難掩,站在雜黃斑然的竹葉下,脫塵欲去,奈何腰間那烏木為柄的肅殺之劍橫亘在這風景中。

大煞風景。

劉名微微把腳併攏一些,雙手捧著微溫的茶壺,低了低頭,道:「是靜泉公子,還是伐府首劍?」

易太極應道:「本是一人,何須兩名?」

劉名搖搖頭:「不然,靜泉公子乃神廟內堂肅罰使,風流瀟洒,正意執刑,神廟不幹朝政,況且公子向來住在常侍廟裡,怎說與我按察院也是鄰居,若來的是靜泉公子,下官當持禮相迎,把酒相敬。」

抬頭看了易太極一眼,又道:「若來的是伐府首劍,於黑夜中奪人攝命的殺手,下官當稟持朝律,呼門下前來將你當場斬殺。」

易太極向左踱了幾步,嘆道:「劉大人,今日這院里你可還有門下?」

「都在八里庄那處。」劉名卻不打誑。

「既是如此,誰來殺誰?」

「我很奇怪。」劉名似乎毫不在意麵前這位天下第一劍是來奪自己性命,「易家那位阿草少爺此時正領著一干好手圍殺胡作非一門,你身為伐府首劍,為何卻來到此間,對付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

「莫公用胡秀才牽住你門下實力,再以朝廷及蘭若之力牽住桐尾巷裡那群人,兩者相抵,誰也無法動彈……」易太極看著劉名。

孤伶伶坐在椅上的劉名。

「原來公爺暗中作此安排,竟全是為了尋機來取我性命。下官真是不勝榮幸。只是……」劉名笑著應道,「只是桐尾巷裡莫公已輸了一局。雖然我也不知那位江大少爺是如何抗得住蘭若寺里的老和尚,但先前得的消息,言凈長老已經帶著他幾位師弟從東城門那裡出城,看來是回蘭若寺。兵部那幾個差官更是被留在桐尾巷裡的人痛揍了一頓。」

易太極眉頭微皺。

劉名又道:「江一草騰出手來,這時正在八里庄那家書塾里……」

易太極眉間再皺,半晌後道:「胡秀才雖與我不和,但他門下殺人的本事不差。江一草雖非常人,但進得去,我想卻極難出來。」

劉名低頭,沒接這句話。

「若今日伐府真敗,我更要取你項上頭顱。」易太極看著半低著頭的劉名,看不見他那平常面容,只看得見那微微佝著的背,那束得緊緊的黑髮,冷聲道:「今時今日之劉大堂官,你的性命,又豈是伐府可以比較的。」

……

……

這世上有一類人,縱是在浮世之中,在千萬眾中,你一抬頭、一回眸,便會看著他在那裡。易太極這位劍中國手,一生中見過幾位這樣的人物,他那烏拙的劍鞘,內里也收著幾縷聲名震八表的魂魄。

但劉名肯定不是這類驚才絕艷的風流人物。他毫不起眼地低著頭,身上穿著一件規規整整的高襟襖,腳上套著雙圓口布鞋,鞋裡厚厚裹著防寒的棉布。

好尋常的打扮。

但易太極卻有種感覺,這人平平常常坐在這裡,比五百個高手攔在自己面前更可怕。他心裡生出几絲古怪的感覺,似乎面對著的不是一個低著頭坐在太師椅上的尋常人,而是平生未見的大敵。他用三根手指在那柄殺意寒天下的靜泉劍上輕輕拈動著,劍意漸凝,將出手了。

劉名忽然用修長潔白的手指輕輕在椅背上敲了起來,聲音輕柔,節拍間緩。

易太極心頭一動,手指頭定在劍柄之上。

他隱約能捉住這節奏,就在自己當日枯枝斬七玄後,在那人來人往的鹽市口菜場上……他合上了眼,側耳聽著……小小的梧院里偶有寒風吹過,無力系在梢頭的雜黃竹葉簌簌作響,台階上的幾粒小石礫被吹的輕輕滾動,右手十丈牆外有條野狗正凍的瑟瑟發抖,小院後的書閣里傳出十幾個人平穩的呼吸聲。

「何人?」

易太極輕問一聲,聲音不大,卻迅即隨風而去,飄飄洒洒地盪在院後的書閣里。隨著他這尋常一問,那些呼吸聲忽然一亂,間或有硯台落地的聲音……只有一人全然不動,甚至能聽到那人手中狼毫在宣紙上輕輕滑過的聲音,一絲都沒有亂過。

他慢慢睜開雙眼,眼中寒意大作,盯著劉名:「難怪大人篤定如斯,原來院後有高人。」

劉名仍然深深地低著頭,似有些艱難地嘴唇微動:「你我相距不足三尺,你若殺我,這天下有誰能攔得住你?」

「不錯,此時我若殺你,天下無人可阻。」易太極平淡應道,雖無傲態,卻天然一段睥睨味道。

「但今天似乎不是殺人的好天氣。」易太極看了院後書閣一眼,「我在鹽市口上曾經遇見一位高手,當時心中奇怪,如此人物,怎會湮沒無名藏於市井,定是京中哪位大員門下。莫言查得正月二十四劉大人曾夜出知書巷,但無人知你去向,恰巧當夜有十三位追蹤好手盡數喪命……事後我曾去看過這些人的傷口,出手之人好生厲害,令人心折。」

易太極有些奇特的用了「心折」二字來形容傻刀留在那些屍身上的傷口,卻讓劉名唇角微微一笑。

「如今想來,這位兄台原來竟是劉兄門下。若早知今日要會此高人,我定當焚香沐浴,供劍三日而來。」易太極靜道,「我為殺人而來,劍心不正,若出手對敵,實是不敬。」

「向傳靜泉公子少有才名,後棄文習劍,終成一代大家,今日見君事劍謹誠,果然如此。」劉名低著頭,眉梢微動,「下官卻有些好奇,不知在靜泉兄眼中,天下何人可稱高手?」

「朱雀起時,不思三尺翠紅……」易太極擰眉住口,似對這翠紅二字頗為厭惡,緩緩道:「那折曲子詞里已然講的十分清楚。」

不知為何,劉名心中湧起一份衝動,他知道這份衝動大為不妥……但那話語卻像是自己從唇間跑了出來:「靜泉兄世稱天下第一劍,向無敵手。只不知若對上當年聲震天下的帝師大人,誰勝誰負?」

易太極面容一肅,尋思半晌後應道:「若卓先生在此,我盼能接下他朱雀十合。只惜晚生十年,無緣看見朱雀振羽時是何等洵爛……」

「呵呵。」劉名低頭似隨意笑著,烏烏束髮,疏疏眉梢,安寧無比,「靜泉兄過謙。」

易太極不去應他,眼光卻飄向院後的書閣,聲音輕輕送了過去:「今日確非良辰,卻實願與君一戰,祭天禮後,蘭若寺外,恭迎大駕。」下完戰書,轉身向院外行去。

「兄雖持劍廟堂江湖無羈,但若殺不得我,如何向莫言交待?」他腳步將要踏出院門,劉名在身後喚道:「聽聞靜泉兄曾悟得一套劍法,劍名斬梅三式?」

易太極停住身子。

「若此次事了,靜泉兄若有意,不妨前來一晤,下官定當掃榻以待。」

劉名停了會兒,又加了一句:「我這院中,連盆假山也沒,遑論病梅。」

※※※

劉名穿的衣裳很厚,但後背已經隱隱能見濕意。他急步走進院後的書閣,揪住一名筆式衣領喝問道:「方才是不是有個大漢來過?」

那筆式見著平日裡面容平靜的大堂官如此厲色,早已嚇得腿軟了,連聲應道:「方才就我們十幾人在謄印上年三河郡發過來的卷宗,並無外人來過。」

劉名鬆開手,眼光在閣里老吏們有些蒼白的面上掃過,忽然眼光停留在一人的身上。他走了過去站在那人身後,看著他一筆一划地仔細謄寫著。閣里其餘人早已停了手上差使,有些不安地看著大堂官,只有這人仍然一絲不苟地寫著小楷……

剛才那筆式小意解釋道:「大人不要怪羊公無禮,他耳朵有些背,聽不見聲音。」

劉名一愣,半晌後忽然極為快意地笑了起來。

時也,命也……天意啊!

※※※

世上並無天意,縱有,天意也不如人心難測。

劉名將自己空城計的成敗歸結於天意使然,但一心深處,只怕還是有所恃仗。他隱隱猜到住在宮裡那位太后與站在神廟最高處的那個老傢伙肯定是搭成了某種默契……不然,太后怎會輕易對莫言動手。

既然有默契,那麼方才易太極若真的拔劍,他還是有一賭的餘地——賭的便是,易太極在莫言和自己師傅之間的選擇——天下人皆知,易太極乃是知秋先生的關門弟子,劉名壓根不信,他會為了莫言這個多年不理廟中事的大神官頂撞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