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亂彈 第九章 伐府

皇宮後面有個萬柳園,園裡種的是花葉柳,性極耐寒,在冬日裡葉子微微泛黃,不顯頹態,倒有幾分貴氣。只是初九之後,京里陡然落寒,萬柳園裡終於開始落葉了。初九之後的朝廷更亂,兩派攻訐不休,太后震怒不已,罷黜文書就像此時萬柳園裡紛墮的葉子一般從正殿里飛了出去,撒向各部各郡各州。不數日,莫言一派的大臣便被掀落一大片,不過太傅王簿那面也沒占什麼蹊頭,硬生生被莫言用手中握著的把柄逼退了幾名大員……

皇宮正殿上鋪的是黃琉璃瓦,便是民間常說的銅瓦,這一日,中土朝的少年天子看著腳前三步外一塊摔成碎片的瓦塊,不耐煩地吩咐身邊請罪的太監們起身,心中卻想著,倒是有好幾日沒有看見劉名了,也不知道自己手下這位權臣在忙些什麼。雖然明知此時京中情勢繁複難料,劉名肯定是忙得無暇進宮,但少年天子的心裡總有些不安定。前幾日易家遞進話來說,劉名把自己答應易家要保的刑部尚書皇甫平給罷了官,真不知道他心裡是怎樣想的……

劉名確實很忙。

這一日,他把手下所有能派的人全派了出去,死死封住了西城沿八里庄到和同里一大片街區,對行人只准進不準出,而對聞訊趕來的巡城司,冷冰冰的鐘淡言更是領著手下死死攔在了外圍,一個人都不準放進去。

如此囂張行事……沒人知道他想做什麼,也沒人知道在這一大片地方內正發生著什麼。

莫言隱約能猜到他的想法。因為在那片街區里藏著他手下最致命的利器,伐府。雖然有些喟嘆於劉名眼利,但莫公爺仍然是穩坐宅中,微閉雙眼,一派胸中自有城府的模樣。伐府?那只是末節罷了。

清晨從巡城司傳回消息,得知今日劉名預備對伐府動手。莫言卻並不頭疼,因為伐府雖是自己一手所創,但裡面那些骯髒事情卻不僅僅是自己一家有牽連。

「東都的那些傢伙也該著急了吧?」他暗自想著,「宋研慧打了宋離一通板子,結果打得東都一方這些天噤若寒蟬。可如果被劉名拿下了伐府,宋師兄當年陰殺了那麼多大臣,難道你東都就能好受?」

其實,之所以能讓莫言安心地在家中呆著,是因為他根本不相信憑劉名九月初九里的人手,就能拿得下來那陰森森,殺人如草芥的伐府。

他以為自己要操心的關鍵仍然是在這京中的兩個院子。

北城的梧院,還有桐尾巷裡的那個小院。

莫言為官數十年,向來信奉一個道理,海中縛蛟,不是勇氣,是莽夫。山中擒虎,也不是本事,是愚漢。真之謂大丈夫智勇雙全者,當剝龍於淺灘,斃虎於平陽。

「梧院的破綻是什麼?」他問著身邊的人。

手下眾人面面相覷,心想那個劉大堂官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卻是八面玲瓏,將自己門內打理的扎紮實實。此時手握聖諭,又得太后默肯,正當鋒芒將露之時,哪裡有什麼破綻可言?

莫言看了看眾人,嘆道:「今日劉名將自己身邊人手都派去了八里庄,但他卻自重身份,只肯呆在梧院。梧院雖是他門下重地,此時對於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堂官來說,卻是險地。所以梧院的破綻就是劉名自己。」

眾人隱約猜出公爺的意思,面色一肅,心道:「私殺大臣,看樣子公爺真是被逼的無路可退了。」

莫言看著眾人面上表情,見這幹人稍露驚詫,轉而平靜,不由慰然一笑問道:「桐尾巷裡那些人個個是難得一見的高手,易三冷五燕七,加上江一草主僕二人,這等陣勢,除非弩營擺出……」

話尤未完,已有下屬接話:「公爺,昨天兵部下文,丰台駐軍往河西操練,此時弩營只怕不好調進京里。」

「搏力者,下道也。」莫言擺了擺手,「桐尾巷的問題,在於他們這些人的身份。易三身家清白,但燕七早年似乎有命案在身,而冷五更是神廟令牌追殺的兇徒。若他們在望江,廟中自然無法,此時既然進得京,蘭若寺里的神官們難道還不出手?民不與官斗,這幾人雖有官面身份,在這京里,在廟中人前,在官吏面前,卻洗不幹凈手上的血腥氣。他們若不反抗,則將身陷囹圄,若出手,則是與整個朝廷為敵。至於江一草的身份……」

莫言含笑住嘴。

眾人此時方知,莫公心中的算盤,不由喜形於色,紛紛圍上前去,大訴心中敬意。間或有一兩人心中閃過一些念頭:「公爺現在話是愈見高深,只是……只是好生羅嗦……若換作以前,直接做就得了,哪裡還會有這多講解?好象老人家在說誰家酒席好吃一般……」旋即猛搖其頭,將這不敬之思、不祥之念盡皆拋諸腦後。

※※※

人老了之後就喜歡琢磨,卻往往琢磨一些很沒用的事情。莫言也是一樣,雖然他是莫言,那個馳騁官場十數年不倒的莫公爺……卻也止不住這老態之下的悲哀。

他這幾日琢磨著要用江湖手段對付廟堂之上的劉名,要用官府手段對付隱於草莽的桐尾巷……算計自然甚妙,卻忘了任何琢磨都必須要有一個前提。

那就是你琢磨的對象是否會老老實實地不動,任你琢磨。

劉名此時確實是老老實實地坐在梧院的太師椅中——因為他和莫言一樣,都放手把八里庄那裡的事情交給別人在做。莫言信任伐府里的殺手,同樣,劉名信任那個人。

而桐尾巷的小院里卻早已和往常不一樣了。

放在平常這個時辰,此時的小院應該是熱鬧非常,粥香撲鼻。江一草應該正和阿愁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春風應該拿筷子撥拉著碟子里的醬菜,易三早就急急吃完,然後出門忙那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去了,冷五大多會抱著黑劍坐在凳上靜思消食,以稟承自己惜食如金的原則,而燕七則多半是在舔著碗邊的粥粒,心中愁苦著洗碗的重任。

但今日,小院里這些人都不在。日見渾濁的小池旁的石桌邊只坐著一個面容微胖的年青人,和一個戴著破草帽的車夫。

那胖子伸筷夾起一根細如絲的醬菜,放到碗里就著白粥吃下,長嘆一聲道:「這六必居的醬菜雖好,但俺還是心裡想著在漩口客棧吃的那個夾牛肉抹醬汁的大白饅頭……」

「公子,這幾位大師已經站了很久了。」車夫輕聲提醒道。

胖子似乎這才醒過神,滿臉堆笑,向著身前的眾僧虛請了請,道:「諸位高人,要不要來喝上一碗?」

他的身前正站著幾位白衣肅然,頜下長須飄飄,仿似神仙中人的僧人。

一老僧上前合什道:「這位施主休要拿我們戲耍。還請告知望江郡冷五的下落。」

胖子一愣道:「此處並無冷五,大師若是不信,盡可搜上一遭。」

旁邊一老僧冷聲道:「今日我們蘭若寺是奉了內堂肅罰使之令,前來拿玉牌通緝之人左劍冷五,不管爾等是何人,莫要阻撓才好。」

「真是奇哉怪也,俺何時阻撓過諸位大師行事?難道吃兩碗粥也成了罪過?俺對神廟向來崇敬,去年末時還曾想著要去西陵謁神,可不敢大逆不道呀……」胖子撓撓頭,竭力作出一副疑惑不解的神色,卻終是掩不住嘴角的偷笑。

「放肆。」老僧中一個終於無名火動,袍袖一拂,掌納其中,向那石桌擊了過去。

轟地一聲響,那起始靜侍一旁的車夫,縱身而前,輕輕抬步便擋在自己主子身前,平平伸臂,和這老僧對了一掌。

老僧肩頭微動,右肩上的僧袍卻如水波一般泛向前去,袍上的波紋滑至手腕,掌上力量忽地大了許多,二人對掌之處竟是有嗤嗤勁力散開,顯見此僧在驚濤掌上造詣頗為深厚,卻不知在廟中是何等身份。

車夫抬頭,眼中一獰,口中格格作響,也不見他如何發力,便看著與他對掌的老僧面色劇變,右掌被推回前胸,悶哼一聲,慘然退後。車夫卻不罷手,一抬步,挾著風聲行前,龍行虎步,舉掌當面劈下,勢若風雷不可阻擋,哪裡像一個僕人,直似那沙場上的百戰將軍。

眾僧萬未料到這不起眼的車夫竟有如此本領,不由咋然變色,腳下迅疾而移,上前救援。

當頭一老僧伸出右手食指在車夫身前疾點數下,嗤嗤數響,小院內指氣縱橫,掌勁繚繞,嗡嗡一陣細不可聞的響聲之後,身影甫定,那車夫面上紅色一現即隱,老僧的身子卻晃了數晃,半晌後合什凝聲道:「施主好高明的武藝。」

車夫卻是不理會他,退回胖子身後。

胖子站起身來,取出摺扇打開,在這冬日裡搖扇撲面,微笑道:「不妨明言,冷五今日並不在院中,諸位若想找他晦氣,改日再來。」

今日來到桐尾巷的僧人皆是蘭若寺里職司頗高之輩,向來倍受尊崇,哪見聽過像這胖子一般無羈言語,其中一僧忍不住喝斥道:「那惡徒人在哪裡?爾等包庇於他,也是罪無可逭!」

領頭老僧揮袖止住,見禮道:「我乃蘭若寺言凈,協靜泉師弟領肅罰許可權,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客居京師一俗人而已。」胖子笑道,「原來是蘭若寺的言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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