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亂彈 第八章 初九

京中頗為詭秘地安靜了十數日,倒莫派沒有什麼動靜,城南易宅里的婦人緊閉大門不出,京中各大勢力緊緊盯著的桐尾巷也是一如平常,就連身處颶風所沖之地的莫公也只是忙著與相近的大臣們迎來送往——這平常日子若是平常里過,自然也是淡然無味卻輕鬆閑快的事情,但放在這亂局已成,戲台早就的京中,平常日子反倒顯得有些太不平常了——除去那些並不關心,也沒有身份關心此事的京中百姓,所有人都在猜忖著,難道京里真的風停雨消了嗎?

初九這日,京里下起了小雨。

劉名起了個大早,帶著何樹言、鍾淡言二人趕到皇城角上內務省接奏章的平檐小屋裡。他雖然只是兼著內務丞的差使,在本部中也不是頂頭的官員,但畢竟是正當寵的紅人,身份自然不同,見他難得來坐堂,大小官員們早就迎了上來。

他眼光略略一招,沒有看見內務省里自己的三個頂頭上司,笑著皺了皺眉。劉名來頭太大,若要內務省里的上司對他辦事指手劃腳,只怕他不喜,若不言不語,那豈不是職行有虧?更何況最近京里安安靜靜地總讓人心裡發毛,內務省天天守著接奏摺,看著事情不大,其實卻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是以內務省里三位二品大員略一商量,乾脆來個眼不見心不煩,只在北城內務省邸高坐,全不肯在這皇城角上的平檐小屋裡呆上一刻。

平日里劉名一般不是在梧院里看卷宗,便是在宮裡陪皇上,也極少有在這平檐小屋裡行權的時辰——但這一日他不得不來,因為半夜就得了消息,王簿門下那些御史文官們今日要上摺子。

「這時能上什麼摺子?」

劉名脫下微濕的蓑衣扔給身後的人,帶著何鍾二人進了屋,見內務省里三位當頭的大人都不在,暗一琢磨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也不多話,坐在椅上便開始撫腕靜思起來。

「大人,奏摺來了。」

劉名睜開眼,點了點頭。鍾淡言從屋外抱進幾個盒子,何樹言小心接過放在桌子上。沉默半晌,三人對了對眼神,鍾淡言心下瞭然,走到屋門外站在小雨當中,手掌輕輕握住劍柄。

何樹言拿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將幾個盒子上的封紙揭開,從盒裡把大臣們的奏摺取了出來攤在劉名面前。

這時天未大亮,屋裡光線更暗,劉名將燈移近些,捧起奏摺仔細看著,一面輕聲念道:「翰林學士王若甫參達州監當官何承恩納賄行私。」抬起頭笑道:「王簿那面第一個要動的竟是你的本家。」

何樹言亦是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對著看了看名字,然後遞給了劉名,「這是達州鹽商畫的供。」劉名又瞥了一眼,才夾到奏摺里,然後納入盒中,交給他小心封好。

「這一本是參三河郡巡檢曹佑仁疏於兵防,庫中鐵甲生鏽,嗯……流連花樓?」劉名皺了皺眉。

何樹言不再言語,又拿來一張紙交給他。

劉名又揀了幾份奏摺看了,何樹言在一旁嘆道:「這次他們果然是用了全力,察探的罪名倒也大致不差,只是文人畢竟是文人,單有這些罪名又有何用?難道聖太后就憑你們這一面之詞就可以令巡察司去查?……瞧瞧,翰林院居然有四個翰林學士上書參劾,還有朝中一些愛說話的大臣,難道不怕落個結黨的罪名?」嘖嘖嘆息不停。

劉名微微一笑,手抬輕輕滑過平滑桌面,點著奏摺笑道:「今番結黨,也是太后聖上之意,此之謂天子黨眾,自然膽氣要壯上幾分。」

「正是,再加上我們從書閣里拿的這些隱秘助陣,只怕今次莫公有難。」何樹言恭敬應道。

劉名搖搖頭道:「參倒了這些大臣又有何用?大樹不倒,藤蔓無礙。」說話間攤開一份奏摺,眼前一亮嘆道:「果然,要參莫公,還得他親自動筆才成。」何樹言一愣,聽著他贊道:「……待風起於萍末,扶桑將摧,磐石危搖,人云:何事不能返?……好手筆,好風骨!」

「謝侍郎不愧與易太極齊名,這一手好文章當真敵的上那神廟絕世劍法了……」劉名讚歎文章續道:「再看這句,十年之污不清,小鎮赤水漸墨……荒唐!」不知為何面上一寒,合卷不再看完,長身而起嘆道:「可惜仍是書生意氣,不知官場命門之所在。」

何樹言在桌前坐下,擺弄筆墨,將謝仲歌的原奏摺擺在面前以作臨摹,聽著他輕聲念道:

「今禮部侍郎謝仲歌欲以十七大罪相問莫公。其罪一,世新四年,莫言騎馬過蘭陵場朱雀大道,坐騎前蹄踩踐天子行道,可有此事?其罪二,世新七年三月,聖上初次批閱奏摺,莫言曾私評天子筆劃有漏,可有此事?其罪三,世新元年,太后遣宮中婦人歸家,莫言私留其中一宮人為仆,可有此事?其罪四,資政殿學士淡水先生被貶高唐,年中曾有三道請罪折,均為你暗中截留,可有此事?其罪五,年前北丹來使索貢,莫言曾道清江改道,泛濫成災,有再緩之請,此舉墮國體泄國密,可有此事?……」

劉名不假思索,這些罪名便一條一條從他略有些發白的雙唇間輕輕吐出,聲音一如往常般平穩,絕無一絲抖動。但正伏在桌上疾書的何樹言不知怎的,卻是越聽越寒,一個激零,急忙收斂心神,一筆一划地用心在紙上抄寫著那些莫須有或是陳年的毒芝麻小事。

他汗涔涔抄完這十七條,雙手奉給劉名。

劉名拿在手裡細細看了一遍,又與謝仲歌的筆跡對上一對,才放心地納入盒中封好,輕輕拍拍何樹言肩頭笑道:「掌書閣這兩年,你這手字倒是越來越鬼了。」

「越來越鬼?」何樹言隱約覺得話中有些什麼意思,強強一笑扭過頭去,看著屋外天色大白,雨打屋檐啪啪作響。

劉大堂官離開皇城後兩個時辰,朝堂上大亂,兩派紛爭,太后震怒,當場罷黜八名大員,秉筆御史兼領按察院莫公爺默立朝堂,一言不發。

※※※

殿上朝議沒有劉名什麼事,他不過是個四品官員,不蒙特召不能殿前議事,而那位少年天子自然知道自己手下第一愛臣今日會非常……非常的忙。

從內務省平檐房出來後,劉名坐著轎子帶著身邊兩個親信,便頂著雨往刑部大堂趕了,一路匆忙,只在路上胡亂拿了兩個包子嚼了,全沒有一點當朝紅人的模樣。他此行奉有皇命,專為調查御史梁成在天牢中被人陰殺之事。

「大人,刑部尚書皇甫平是莫公心腹,為人向來陰滑,我們就這般貿然闖了去,只怕事情查不清,反要被他咬上一口。而且姬小野大人雖然不在京中,但他門下就駐在刑部。」撐傘跟在轎子旁的何樹言小心提醒道,「要不要把院子里的人馬多帶些來?萬一把他們逼急了……」

劉名從懷裡掏出手巾擦了擦嘴手,掀開轎簾,看了一眼沉默在旁的鐘淡言,眼光順勢向下瞄了瞄他握住劍柄的右手,淡淡道:「皇命便是我勢,何須再借人多,今日莫公在朝中有得忙了,我來刑部查案,難道還有誰敢阻我?」沉吟道:「前些日子讓你和季恆姬大野他們喝酒,不知道這酒喝的如何?」

何樹言壓低聲音回道:「幾番言語試探,季恆嘴風很緊,沒有露出一絲意思,倒是姬大野……言語間對姬小野頗有不滿。」看著劉名滿意地點點頭,他欲言又止道:「大人……隻身赴險,只怕不妥。」

劉名冷冷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語。

不多時,二人抬的小轎便停在了刑部衙門。

劉名揮手讓轎夫先回了,與鍾淡言並肩站在刑部門口,看著面前這座在雨絲中顯得有幾分陰森的宅落,開口說道:「中土刑部大堂,好深的宅子……」拾階而上,落在二人身後的何樹言心中一頓,急忙跟上。

天時尚早,又在下著雨,是以衙門裡除了幾個看門的別無一人。可別小瞧了看門的僕役,這些人等的眼光卻是最毒,雖從未見過劉名,但看著平日里風光無比的何樹言鍾淡言都老老實實跟在這個面貌平常的官員身後,心中早已瞭然,雖是大驚這人物怎麼此時到自己這地方來,卻是機靈無比地喊道:「拜見劉大堂官。」

「免了!」劉名眼光都不往兩旁投一眼,便往大堂上走去,只在石板上留下一道筆直的濕腳印。他徑直坐到案後正椅上,眼光掃了一道正忙著端茶的門房,溫和道:「這椅平日里是皇甫大人坐的?皇甫大人何在?」指尖觸到一塊冷冷的東西,一看正是驚堂木。他笑著摸了摸,只覺觸感很是不錯,冰潤一片,足以清心,輕輕用手指拈住,抬起臂來……

「啪」的一聲,這一聲從那塊烏木上傳了開去,鳧鳧然盪遍在衙門上下。

※※※

「劉大人。」

「皇甫大人。」

皇甫平看著眼前這個面相平實的人,心底卻知道這位「小莫公」可著實不是好相與的角色,面上堆笑道:「不知劉大人冒雨前來,有何公幹?」

劉名半低著頭,微笑道:「本官奉旨前來查問御史梁成被殺一案。」

「請示下。」皇甫平心頭一緊,也不敢廢話。

「先前報上來的卷宗,曾經提到當日曾有一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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