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亂彈 第六章 黑獄

當易太極在深巷中以一截樹枝私行自己的神廟內堂肅罰之權時,堂堂中土朝刑部天牢東條三房內,也有人在私行著自己身為牢頭的權力。

「彭老夫子,你快一些。」一身皂衣的獄卒將碎銀子收入懷中,帶著幾分不耐對身後一個半老頭子咕噥道。

那老頭子高顴凹頰,額上抬頭紋極深,看著似是整日憂心一般,一身穿著極為平常。他聽見獄卒語氣不善,趕緊回頭應了聲,然後從地上拾起食籃,往囚房裡行去。

「梁大人。」

囚房之內乾草席上,卧著一個中年人,身上穿著素凈的衣裳,看著倒還清爽,只是與這黑暗囚房有些格格不入。中年人聞得有客來訪,似是有些訝異,有些艱難地爬起身來,轉頭看去,忽地眼中一亮,喜道:「彭兄,如何是你來了?」接著仔細端詳來人面容,異道:「怎麼幾日不見,便瘦了這多?」

那位被稱作彭兄的老頭子,將食籃放在他身旁,苦笑道:「脫這囹圄,便到國史館編修史書,夜夜對著青燈古卷,身子不用受苦,一顆棱刺之心卻是被磨的漸漸平滑,苦不堪言,苦不堪言……」忽地瞧瞧四周,搖頭嘆道:「囚人身不若囚人心,這居上位者御人之學,實在是高明。」

此人便是當年的雍州布政使彭御韜,因侵佔神廟廟產為其祖母修墓一案,兩年前被按察院從雍州提押回京,不料路途之上被那深敬其孝的瘋三少半路截走,還引來了清江夜船上的連番殺伐。但他稟性忠正不二,又豈肯隨紅石反賊行逆天之事,在紅石郡北陽城呆不足半月,竟是以死相脅,換得一匹瘦馬,徑往京師投案。

一心蹈死,只為朝廷顏面,此事在當時的京師轟動一時。

彭御韜在朝中本就樹敵極多,這一回京自忖難逃一死,不料此時有了這蹈死之名,卻阻著那些人私下手段。加之少年天子有意周全,故而在拖了兩年之後,終被開釋,貶入國史館任了個終生不上名冊的編修。

他此時前來看望之人,是這京中兩年牢獄生活的難友,前登聞院御史梁成。

梁成亦是個人物。景宗皇帝述明六年時,其人還是登聞院中一籍籍無名之輩。待帝師卓四明因謀逆一事被誅後,其人連夜上萬言折,直言此事疑點太多,質問為何皇帝陛下會微服前往映秀?為何事發當夜,便有京營軍士圍鎮?諸多疑竇一一列出……更於文之末段大書牡雞司晨,國殤於後八字,隱約暗指後宮某人操持天下,屠戮功臣,陰壞大寶。

這摺子一送至中書台,便被扣了起來,再沒見過天日。

而這名年輕御史,被按察院下至刑部天牢,從此也再沒見過天日。

時至今日,他已在這黑黑的天牢東條三號房內,呆了十二年。

子鼠丑牛……整整十二年一個輪迴,他這一生本應該是最精彩的年月,便耗在這東條三的木柵欄里,耗在這日復一日的劣菜粗飯中。

早些年還會有府官提審,在那大堂之上對他酷刑相逼,雖是身上傷痛難忍,卻在心中總能刻上幾分殉道般的快意,聊可支持。可世新二年之後再也沒人前來理會,他便被這樣死不死、活不活地丟在了這裡,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被人們給遺忘了。

當年進言時胸中激蕩的鐵肩之義,擎天之勇就在這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消磨中、懷疑中逐漸消弭,有時深夜之中,聽著牆角那狡鼠吱吱,不禁黯思:「映秀之事漏洞百出,這天下聰明人又何止自己一人?只不過他們的聰明較己更勝一籌,懂得個千言不敵一默的道理。」

當年他們一班從國史館出來的年輕御史憂心國事,深夜醉後同謀上書,料不到最後真正莽撞進言的卻只有自己一人。往往想到此節,他便會拉起身上囚服,輕輕觸摸著腿上深的似燙手的疤痕,想起那公堂上的夾棍,冷漠的同僚,滿心辛酸。

但他卻又不知從哪裡死死留著一抹希望——正所謂抬頭有青天,鬼域憑何掩?這天下萬物皆要講個道理,自己正道在握,又何懼這牢底青石冰涼!

世上任何事情拖得久了都會有些疲沓,即便是像看守梁成這樣的重犯。

不知從何時起,刑部對他的看管漸漸鬆了下來,而他在京中的親戚也打通了關節,尋到了他被羈押的所在。這樣他才知道,自己之所以沒有被處死,是因為宮中那位太后一直沒有鬆口。雖然不知太后她老人家究竟存的什麼心思,肯留自己一命,但他心知自己當年所揭之事乃天下大忌,自然也不敢抱活著出東條三房的念頭。

直至彭御韜回京投案,被關入他隔間,兩年里二人難中相依,時時交談,梁成才對當今朝中的局勢有了些了解。待聽說當今的少年天子睿智無雙,行事仁義,頗有明宗風采時,那已快熄滅的希望之火又在梁成胸中燃了起來。梁成嚼了一片牛肉,忽覺著進的有些太急,不由微窘著笑了一笑,轉而問道:「最近外面有什麼議論沒有?」看著彭御韜,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企盼之色。

彭御韜呵呵一笑,壓低聲音道:「梁大人,恭喜你。」

「嘿,都這副模樣了,還恭喜什麼?」梁成自嘲地摸摸頭上長發,這發還是年前由京里的外甥胡亂剪了一道。

「你可知易家入京的消息?」

「易家入京,與我這身陷牢籠十二載的小官又有何關係?」梁成詫異問道。

彭御韜在他身前坐下,肅然道:「易家入京,自然是要和抱負樓攤牌,而抱負樓的大東家乃是勞親王,京中有按察院老賊私相交通,身後有聖太后福蔭庇佑……」面色凝重道:「若她易家未曾得了聖上點頭,又怎敢行此大事?」

他盯著梁成一字一句說道:「這十來年裡,太后臨朝,一應朝政打的如鐵桶般結實,而聖上正值春秋,初涉朝事,若想此時除去按察院那幫虎狼,根本無據可憑,唯有從當年映秀之事入手。梁大人,若我所料不差,不出十日,你誹上一案,便會重新開堂了。」

梁成聞言,眼中黑瞳倏地劇縮,手指抖著指向彭御韜,激動之下聲音也有些嘶啞。

「彭兄所言……可有把握?」

彭御韜呵呵笑道:「我中土朝廷終於要等來滌濁揚清的那一日了。」

梁成心頭一陣激動,顫抖著爬起身來,手扶在那糙磚牆上,雙眼從那僅有兩指寬的通氣孔中向外望去。

刑部天牢東條一道,押的全部是朝廷犯事官吏,誰也不料不得這些今日的階下之囚,再過幾日會不會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或是別處關津長官。是以刑部這些奸狡府官,自然不會太難為這些人,在每間囚室內都留著一個通氣小孔。名為通氣,實則是從地下斜斜向上挖著,直對那牢外青天。

只是讓這些黑獄之中的大人們,能天天看看那片蔚藍罷了。

梁成在這獄中一呆便是十二年,正是這二指寬小洞的最大受益者,若無這一眼青天,他又如何能熬到現在?

他湊到那方小孔之下,貪婪地看著方孔中十二年來未曾變化過的天穹和那十二年中天天在變的雲朵光線,白的晃眼的指頭使勁地摳著那洞旁的牆泥。

「要出去了嗎?」

「湛湛青天不可欺!湛湛青天不可欺啊!」他低聲說著。

彭御韜看著這位在獄中苦熬十二載的御史大人,看著他那半白頭髮,忽地想起此人實則比自己還要小上許多,不知怎的眼中漸濕,溫言道:「大道不滅,梁兄為這天下公心甘受此劫,實在令人敬佩。」

「甘受此劫?」梁成忽地有些神經質地笑道:「不甘啊……好生不甘被困在這裡,有言不能書,有心不能抒。」凜然道:「但只是不甘罷了,並不曾悔。」又愣了愣,長嘆一口氣道:「不悔!……不悔?是不能悔吧。不求如何,只求能將我胸中這赤裸之心剖開晾曬在這白日之下,讓你們看看!讓這世人都看看……」聲音漸高漸揚:「我是梁成,御史梁成,我是那個天下皆噤獨敢言的鐵筆御史!我是那個獨守正道十二年,不曾屈倒在這無邊死寂中的鐵肩諍人!」

彭御韜亦是激動上前,按著他的雙肩道:「梁大人,這幾日一定要保重,眼看舊事可返……」

梁成傲然道:「十二年都熬了,這幾日還會熬不過去嗎?」

正在這時,先前那私放彭御韜入內的獄卒急沖沖地趕了回來,連聲嚷道:「彭老夫子,快隨我走,院里來人查房。」

彭御韜一愣,也不及細想,向梁成拱了拱手便出門而去,正走在牢道之中,卻與一群褐衣人迎頭撞上。他頭也不低,昂昂然地從那些人身旁走過,餘光里看見有人提著水桶還抱著一堆黃紙。

「且慢。」褐衣人群圍拱之中的一位老者開口說話。

彭御韜聞言住腳,蔑然道:「何事?」

老者轉過身來,問道:「這刑部天牢又豈是一般人能來的,閣下是?」

彭御韜見那老者雙眼灰濛,瞳孔發白,似不良於視,不由一驚,乾笑道:「本人國史館編修彭御韜,這是來探望同僚,不知大人有何見教?」

那盲叟側了側身子,似在想些什麼,忽然做了個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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