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亂彈 第一章 牙牌

京師,大年初一。

朱雀大道旁有一道刻著夜叉鬼神的景陽門,當朝紅人,按察院的劉名大堂官,親自監斬的最後一個案子,便是在這門下臨時搭置的紅台上。此時正值年關,自然不會處決死囚,只是景陽門下仍然有一物匍伏於地,仔細看著,原來是條僵卧的黑犬。

死便死罷,並不算大事,甚至不算個事,想當今天下雖稱盛世,卻也掩不住那漸漸顯出的頹涼來,各地斃於野地的乞丐又有多少?何況是條狗而已。再者這京師雖乃首善之地,將流丐倒是禁絕了,可任按察院,巡城司,各部衙門綱禁再嚴,也止不住這麼一條流浪狗倒在大街上,也止不住它嘴角惡涎浸透了街面的青石板。

可這狗死的不巧,不巧的很,以至於日後西城老大符言摸著大腿上痛處時,都要狠狠咒罵幾聲。這條符言口中該死的狗,就死在天香樓和水雲居的中間,距天香樓那百餘斤的大門板十步,離水雲居的松黃匾牌也是十步。

於是,這成了大事。

※※※

狗死的那天是世新十一年與十二年之交。

天香樓的小廝與安康城中江一草主僕曾經遇著過的那個小廝同名,也叫小四,許是這名兒簡易的緣故吧。大清早他吃力地卸下門板,卻赫然見著街當中躺著一病斃的癩皮狗,想著一年伊始,便見黑犬斃於道,自然覺著很有些不吉利。趁著其時天尚蒙蒙亮,街上並無什麼行人,他悄悄地看了看對門的水雲居,露出一絲惡作劇的笑容,然後捂著鼻子,在廚間取了個燒火棍,偷偷把狗屍往那面戳了戳。

不料被那方的人瞧見了。

於是京城市井間常見的吵罵登場。這一吵便從清晨吵到近午,待小四與對面的那個小廝將彼此的祖宗十八代兼旁系親戚問候清楚,任是翻著族譜也再找不出可罵之人後,兩店的夥計們紛紛拿出擀麵杖和掃帚前來助威,立於鬧街兩側作雄糾糾狀。

這一場鬧可真是熱鬧,早已引得年初一本不多的行人駐足而賞。對峙的情形一直持續到連雙方的大師傅都耐不住寂寞,欲持手上屠雞鋼刃加入戰局時,雙方的掌柜才走了出來。

天香樓掌柜姓朱,朱衣,朱顏。

水雲居掌柜姓墨,墨靴,墨眉。

朱掌柜與墨掌柜相對一笑,拱手而禮,看著都是極溫和的生意人。

「我操你媽,這死狗你們拿不拿回去?」

溫和的墨掌柜很不溫和地開口。

溫和的朱掌柜看著四周人群笑著搖搖頭,心想作戲與人看,這是何苦來哉?正準備開口告歉,忽見人群中一人向他打了個手勢。

天香樓是長盛易家在京城的老字號,而水雲居的東家卻是抱負樓,兩家鬥了十年,而朱掌柜升台已有十年。這十年里易家一向刻意低調度日,倒也把他的性子磨的差不多了,加上此次本來便是己方理虧,便有了退讓的意思,不料卻見著那人的手勢。

見著這人,他不由眉頭一皺。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易府的一個知事。看著那手勢,朱掌柜心頭一激,想著莫非夫人準備與抱負樓翻臉?

憶起十年里的刻意退讓,對門那水雲居一干人氣焰薰天的可惡嘴臉,明知道自己姓朱,便找了個姓墨的老頭兒當掌柜,這不是欺人又是如何?今日終於有了發泄一下的機會,不由血氣上涌,將那張大紅臉染地更加紅光滿面。

於是朱掌柜再一笑,說道:「您別生這麼大氣,一條死狗也能把墨老頭氣出病來,傳出去,可要成了京城一大笑話。」接著面色一冷道:「誰是死狗,就撿死狗。」

此言一出,僵局便定。

誰願承認自己是死狗?

性子急的年輕夥計們此時尚不敢衝到對面去打一場,不過擀麵杖之流已如雨點般亂飛起來,頓時將圍觀的看客唬地散遠了些,正在這時,幾個衙役黑著臉走了過來,一面走一面喝斥道:「大過年的,誰人敢在京城糾眾鬧事?」

墨掌柜一笑道:「幾位官差來的正好。」於是將方才之事粗粗講了一遍。衙役一聽倒是樂了,心想這兩個老闆倒是心眼恁小,走到朱掌柜面前,想開解一番。

卻不料朱掌柜見他們近身,竟是鼻子一哼,說了句:「官爺,這件事情你們扛不動,暫退吧。」

幾個衙役一愣,正待出言教訓一番,忽地看見兩方的匾牌。

只見天香樓與水雲居這六個大字在這大街上爭金斗亮,這才悟得原來卻是易家與抱負樓之間的爭執。誰人不知抱負樓乃是東都老王爺一手所建;易家更是千年不倒的天下第一商,據傳最近更是聖眷頗隆,哪方都不是自己這小人物能惹得起。

念及此節,衙役們不由愣了,嚅嚅半晌,竟是悄悄退了出去。

雙方又僵持了良久,墨掌柜見一向退讓的對方,今日不知為何竟是如此強硬,不自覺地倒有了幾分心虛,掌中汗意漸上,急忙在腿側揩了揩,指著朱掌柜的鼻子罵道:「明明是死在你們家門口的病狗,憑什麼推到我家門前來?簡直是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聽著這四字,朱掌柜倒快意地笑了起來,對呀,風水輪流轉,也該輪到自己欺負欺負人。

說不清是哪方先動的手,反正是動手了。

都是精壯的漢子,都是做苦力的小廝,誰也不比誰打人或是挨打的本事稍差,一時間只見白面亂飛,茶水四濺,眾人以擀麵杖作槍,以長凳為戟,揮臟抹布冒大旗,舉臭掃帚為令,拿這長街為戲台,便在這京師最繁華熱鬧的所在鬧將起來。

只是水雲居的人見這平日里老實無比的對門今日忽然變得無比兇悍,心氣卻是自減了三分。而天香樓眾人則是趁機將平日里的鬱悶一發而光,下手更是不舍氣力。如此一較,戰不多時,便只見著這方圓數十丈的地方內,天香樓的夥計們已是佔得上風,各種物什拚命向對方身上砸去,手下毫不留情,眼看著便要攻入對方樓口……

正在這時,卻見著一群人凶神惡煞地打東頭跑了過來。這些人好生冷血,見著外圍天香樓的夥計,便取出刀來一陣瞎砍,頓時傷了好幾人。

朱掌柜見勢頭不對,連忙招呼眾人停手,卻不料此時夥計們已殺的性起,又不知身後有強人來襲,誰還顧得上聽他招呼,尤在呼打不休。朱掌柜情急之下,見著身旁的大師傅拿著菜刀和鍋蓋在發愣,便一手奪了過來,將刀一豎,用那刀尖在銅鍋蓋上使勁一划,只聽得一聲極凄厲,極難聽的雜訊響起來,頓時引住了眾人的注意力。

趁著這當兒,他舉臂一揮:「夥計們都回來。」

待雙方再立陣勢後,他看著對方那墨掌柜頜下鐵青一塊,許是混亂中挨了幾拳,不由一陣快意上胸,但見己方有幾個夥計被後來的那群人劈的血流一片,更是心驚,指著那些人怒道:「下的好狠的手!」

那方帶頭的人惡狠狠道:「居然敢動水雲居,不想活了不是?這可是我們杜爺奉命看著的地方……知道杜爺是誰嗎?劉名大人的換帖兄弟!」

朱掌柜自然知道這些人是東城杜老四的手下。雖然不大信什麼杜老四與劉大人換帖之類的場面話,但心知對方都是出名心狠手辣的角色,在京中頗有勢力,不由有些後悔,沒有早些知會西城那邊派些人來。

他正自瞎想著,卻發現身後擠出幾個人來,側目一看,是幾個頭上剃了一半青皮的小夥子,臉上煞氣十足。

見著這幾人,朱掌柜面上不知為何浮出喜意。卻等不及他開口,那幾個青皮見著對面站著東城的人馬,已是兩眼放光,發一聲怪叫:「干杜老四他娘的!」沖了過去!

※※※

朱掌柜知道符言手下的弟兄狠,就憑著這個狠字,符言才能在全無官府助力的情況下,在這京師道上與東城的杜老四相抗多年。朱掌柜更是清楚,符言之所以沒有官府背景,是因為他那幫派的背後便是自己供事的長盛易家,而易家自從映秀那件事情後,一直在守勢以待,自是不敢在明面上給符言太多支持。

正因為如此,易家在京中的商號與抱負樓爭鬥,一般都不會請符言的兄弟們動手。朱掌柜也總不知道本家這京中的待用流氓到底狠在何處,直到此時親眼見了這些人臉上彪悍的神情,自靴間抽出短刀時的順手,將刀子割斷對方臂上鮮肉時的漫不在乎,才知道……原來狠的意思就是不怕死!不怕把對方殺死!

不怕死的江湖人怕什麼?怕比他更不怕死的。

於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看著杜老四的一干手下,傷的傷,倒的倒,還有幾個駭地轉身就跑。

血染鬧市,事情終於鬧大。

圍觀的行人一陣騷動,接著聞得踢嗒亂響,數十位巡城司兵士手持長槍,將眾人圍了起來。巡城司新升任的魏長官騎著馬過來,見著杜老四的手下躺在地上哎喲不斷,兩家店的夥計們也是身上帶傷,灰一塊白一塊的,不由面色一黑,喝道:「誰敢作亂,通通給我拿下。」手下兵士一聲應,上前拿著繩子將一干行兇之人捆了個結實。

西城符言手下的那幾個青皮倒也有趣,並不耍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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