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亂彈 開篇 何處庭院易春風

中土世新元年,七月。

長盛城外二十里地,石岩壩村某破落廟內。

「好熱。」廟裡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輕輕叫喚道,扯開身上的單布褂使勁扇了兩下,見沒人理會自己,不由嘿嘿一笑,露出滿口白牙來。

廟裡那缺腿坑面的香案旁零亂堆了些雜草,草上還有兩個少年正靜靜地躺著,身上都有些破爛。其中一個看著年歲稍要大些,一臉老實模樣,連眼神里都看不到半點渣滓,半晌後方訥訥應道:「要不要再去洗一道?」

躺在他身邊那少年卻是一臉平靜,微笑應道:「這兩個月里,你逼我們洗了多少次澡?這一路逃過來,是逢山過山,遇河卻是跳河……你不嫌麻煩,我倒要珍惜自己身上這皮肉。」這少年年紀不大,偏生談吐穩當,一副篤定神情。

老實少年嘿嘿一笑,慢吞吞地說道:「在茅坑裡泡了八天,現在想起來我都覺著噁心,不多洗洗怎麼辦?」

先前那稚氣少年聞言把嘴一張,做出極欲作嘔的模樣,壞壞笑道:「我還以為哥你是可憐弟弟我身上熱,才要去洗的,原來還是在懷念那八日啊?」接著轉向那面容平靜的少年道:「不過西哥你也不要老是擺出這麼一副小算命先生的樣子好不好?」那個被他叫做西哥的少年一笑,也不理他。

夏日,新草,破廟,少年,笑談。

好一副天真爛漫的畫面。

只是不知為何,老實少年的面上那般黝黑,卻也掩不住那一絲悲痛之意。平靜異人的西哥靜卧草上,面上淡淡微笑,袖角卻在不停顫抖。還有那年紀最幼的少年一直嬉笑,卻在講到「八日」二字時,聲音不期然沉了一下。

破廟之中一片沉寂。

「就在此地分開吧。」那位西哥靜靜說道。年紀最大的老實少年點了下頭,嗯了一聲。最小的那位面上又是笑意一現,嘿嘿兩聲,卻不言語。

西哥忽地坐了起來,抱臂當胸,似極了京中那些老夫子的模樣,淡淡道:「我算了一下,朝廷幾十年來收剿要犯,勢頭都過不了三個月。何況這次根本沒人會想到我們三個會逃出來。這已經是七月底,應該不會有什麼事了。」

老實少年搖了搖頭:「朝廷既然動手,肯定有名冊,會清出來。」說話很是簡單。

西哥搖頭道:「難道你忘了鎮上那些人的死狀?手啊腳的都不知飛哪兒去了,有的屍身還著了火,哪裡弄的清楚。」忽的幽然嘆道:「倒是涼哥,去年先生送他去了淡水先生那裡,待此事傳遍天下後,以他的性子,只怕是要吐血的。」

老實少年又搖了搖頭,似想說幾句什麼,卻終是沒有說出來。沉聲道:「就按著先前說的辦,此一去,不在乎能否報仇,倒是大家要各自先求個活路出來。」轉而向那最小的少年說道:「阿草,你是我們兄弟當中最小的一個,日後你要走得遠遠的,切莫再招些什麼事情上身。」想了想又道:「把你送到師姨那處,應該是安穩……」上前在他的頭上摩娑兩下,面上全是憐惜之色。

「哥,西哥,我不要老老實實呆在師姨那裡,我要跟你們去。」阿草輕聲道。

「啪」地一聲脆響,老實少年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這一耳光下去,反讓他自己愕立半晌,忽又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嗡聲嗡氣道:「我們是去做事情,你個小孩子管什麼。」然後頭也不回地從破落廟中走了出去。

躺在草堆上的西哥笑了笑,坐起身來,摸了摸阿草發紅的臉,拍拍他的肩,從他懷中掏出把銅子塞到自己袋中,口中哼著:「阿草啊,還記得以前我們四處偷東西吃的時候,大家最饞的是什麼嗎?就是那蘿蔔燉羊腿肉啊,不要哭了,去師姨那兒,有的你吃的……」復又笑了笑,施施然出廟而去,轉眼間不見蹤影。

不知過了多久,形單影隻的少年開始在破廟裡嚎淘大哭。

※※※

冬日裡的長盛城,仿若籠一陣煙氣之中,雪是斷斷續續地下著,卻總是不如人願地漸落漸化,始終積不起來。無院中積雪助興,自然會掃了雅士吟詩之趣,但對於那些嬉笑孩童來講,地上無雪才真真是極大的不自在,雪仗不能打,雪人不能堆,只有那鄰家小女孩的衣領口,倒是躲過了被塞入冰雪之厄。

城中最大的一處院子側落里有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正蹲在台階上發獃。院中梅株上已有薄雪,但二人似乎也沒有玩鬧的念頭,只是對著地上污濁泥水發愣,半晌後那少年才對著身旁那小女孩問道:「春風啊,今天什麼時候開飯啊?」

那小女孩不過五六歲大,聞得他發問,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奶聲奶氣應道:「不知道啊,小丫肚子也餓了。」

「唉。」少年摸摸肚子,拉起春風小丫的小手,慢慢走到院牆處,踩上閑置在那處的石鼓,從牆上探出頭向外望去。他見院外街人行人廖廖,只有一些精壯漢子穿來行去,面上分外凝重,不由訥悶道:「這又是怎麼啦……」忽覺得手背上被春風輕輕搔了兩下,連忙低頭看去,聽得女童輕輕說:「今天是姐姐的年祭。」

「年祭?」少年這才記起,原來今日是易家家主長女逝去一年的日子,只是不知為何街上氣氛如此緊張,又見身旁的小丫頭眉頭一擰,嘴巴一扁,似要哭了出來,連忙抱起來寬慰道:「別哭啊,姐姐是到天上去了。再過些年,說不定咱們都要去那兒……」

正在寬慰之時,聞得院前正堂那方傳來一陣極急促的劍聲,聲音連綿不絕,毫無中斷,間或伴著有人呼痛之聲。少年拉著小女孩的手,眉間現出幾分與他年齡極不相襯的凝重之色。又過了些時,只聞空中一陣破風聲起,呼呼作響中,一全身白衣的劍士,不知何時來到了這罕有人至的後院。

白衣人胸間受創,鮮血漸漸渲染開來在那素白的衣衫上,似極了臘梅殷紅模樣。只見他柱劍於地,雙眼平靜地看著院中的那粉雪碎梅,口中喃喃道:「又見梅花開,可我還是回來遲了。」

忽地咳嗽兩聲,身子劇震,胸口上的那道血花愈加鮮艷。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白衣人似乎才發現這院間另有旁人,轉身看著少年並春風,恨恨道:「你們也是易家之人,為何她死了,你們卻沒死?」手腕一翻,劍氣淡淡送出,迅即籠著幼而無力的二人。他心中對長盛易家有大恨,雖不至於要這兩個孩童性命,但重傷之餘含忿出手,用力也是頗重。

少年將春風小丫往身後一拉,雙手攏在胸前,比出個奇怪的手式,只聞得嗡地一陣輕響,院中勁風大作,梅株之上染著的薄雪簌簌地被震了下來,灑在泥地之上,粉粉地鋪了一層。

白衣人面上驚詫之色漸起:「少年人,你是何家弟子?」卻看見那帶著幾分神秘的少年身後,一個小丫頭紅卟卟的小臉怯生生地露了出來,細聲細氣地說了句:「你是扶風哥嗎?」

白衣人聞得這小丫頭喚出自己姓名,又是一驚,仔細端詳著少年身後那張小臉,愈看愈是出神,目光漸趨柔和,走上前去,蹲下身來輕聲問道:「小丫頭,你是誰?」

「我叫春風,易春風。」小丫頭不知為何笑了。

「春風,易春風……你是阿梅的小妹是吧?你姐姐在你面前提過我?」白衣人忽地喜色大上,哈哈一陣大笑,幾滴淚珠不經意間自眼角滑落。

那少年也是古怪,見著這白衣人狀若瘋魔也不怎麼吃驚,反而關切問道:「這位大哥受了傷,還是先治一下吧。」

「小兄弟心倒好,只是可知我是如何受的傷?易家的三尺翠紅啊……」白衣人有些神經質地笑笑,用手指在胸間沾了點血,伸到眼前細細看著。忽聞得院前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看了女童一眼,笑道:「今日的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扶風哥了,叫我易太極……」

少年只覺面上微風拂過,定神再看時,院中又只餘下那幾株粉雪臘梅,只有地上幾滴血漬才讓人記起,方才曾經有那樣一位劍客來過。

一陣嘈雜聲後,十數人手持兵刃從前院趕了過來,卻愕然見著家主的掌上小千金與那在這院中居住半年的神秘少年客人正嬉嬉哈哈地打鬧著。

一個婦人清麗聲音響起:「閆姑,帶小姐卻吃飯吧。阿草,上來說點兒事。」

※※※

江一草那年十二歲。他是映秀鎮上被帝師卓四明收留的孤兒中最小的一個。或許正因為這最小二字,所以當鎮破之後,他沒有湮沒於人世紛雜之中,而是老老實實地來到了長易,尋到了天下第一富商易家。

易夫人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師姨。

他在長易已經住了半年,但今天卻是第一次走上這荷香院的小閣樓,只見樓中欄畔似隨意擱著些花草,卻讓人覺著很是順眼,在這寒冷冬日裡,平空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樓中是些極簡單的一些擺設,烏幾紅案,布幔垂簾,只有牆上用黑絲絡子系著的一枝洞簫很是引人注目。

易夫人見他盯著那枝簫在看,不由一笑道:「知道這是誰的簫嗎?」不待他回答,從牆上將簫取了下來,放在手中慢慢摩娑道:「這是姐夫二十幾年留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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