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落子 第十章 新市

新市乃大邑,自然不比細柳鎮只是行商乏客饑渴時歇腳之地,卻是那些有錢的主兒在跋涉後急待快意一番的所在。這些年裡望江郡好生興旺,天下諸多商旅紛紛向那間奔去,新市便是他們必經之地,此處南向過清江便有官道,若順清江而下,則只需數天功夫便可直抵紅花渡。

難得旅途之上逢著這繁華大城,行商們自然要稍作盤整,是以新市城中的酒樓客棧均是裝飾頗費,此時年關將近,沿街的商家們沿著樓廊整整齊齊掛著一排小紅燈籠,遠遠瞧去倒與三河郡春日裡沿河岸盛開的紅花有幾分相似。

此時天將入夜,正是用膳時候,新市城內近北門處的蔡家合菜館自然是香氣四溢,只是不知為何,館中卻是空無一客,只有些夥計畏畏縮縮地半躲在樓梯後面。

坐在門口長凳上的一位官員似有些禁不住這冬夜寒氣,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向著外面行了幾步,走近街中一輛青布小轎,對著轎旁的一青年人滿臉堆笑說道:「既然出不得城了,季大人還是請轎里這位大人下轎,進蔡家館子吃點熱乎飯吧。」

他口中那位季大人一隻袖筒在這夜來寒風中不停搖擺著,似是空著的。而蔡家合菜館裡那些夥計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卻有些不敢相信。因為在這獨臂人面前恭敬無比的官吏正是他們的父母官,平日里威風赫赫,權傾新市的倪知府。

倪知府本是朝中一品大員太傅王簿的門生,根源既深,烏紗自然頗穩,只是年歲漸長,眼看著在官場上已無向上的餘地,是以向來自號以洒脫為妙趣。奈何今夜的他卻是如何也洒脫不起來,且不提前些日愕然發現自己府上倚為鐵壁的劍師不知何故竟暴斃偏巷,只余胸腹間一道奇形怪狀,歪歪扭扭的劍傷,更讓他頭痛的卻是眼前這年青人。

不,季恆不過是按察院從五品的正廳主簿,他有何懼?……他怕的是青簾轎中的神秘人物,卻不知是不是那位公爺,不!哪怕是公爺來了他也不怕,自己畢竟也是浮沉官場這久的人物,一點底氣還是有的,何況自己門師在朝中也不讓那莫公三分……他怕的其實只是站在轎那側的一隊人,那隊聽說過很久,但卻是第一次見著的人,那隊清一色青衣,穩絲不動的人。

倪知府盯著這隊人看了良久,額上冷汗漸出,不見那隊人有一絲動作,即便是衣角都沒有振動一下,只是腰間鼓囊囊的,似裝著什麼機括,而傳說中這隊人的袖間也藏著暗弩,試問這樣一幫殺氣騰騰的傢伙在自己轄下的新市城中從清早站到深夜,叫他這父母官如何不懼?

季恆看著身邊這位知府大人,不知為何有些噁心,只是這份情緒卻露不得,因為此時他的精神全都集中在前方城門處。

此次院中頗為看重此行的目標,才會遣了轎中人帶著弩營從京師疾至新市,而自己接應了後,按道理本應是清晨出城,然後直撲細柳鎮與藍衣社會合,將邊城司兵主僕及望江三旗悄無聲息地除去。只是奈何……奈何卻被人在這新市北門整整堵了一日!

「不知細柳鎮那邊現在如何了?」他靜靜想著,雖說易太極已經出馬,但始終有些放心不下,因為兩年前他曾經在那使劍的女子手下送了一條胳膊,自然深知那主僕二人的能耐,當然不能像這青簾轎中人那般視若無睹。只是他也知道轎中這人雖然在院中的資歷比自己要老上許多,卻著實也奈何不了城門處的一大隊人。

強弩雖勁,弩營雖霸制天下,只是對上了在城門口處成疊浪型鋪開的八百西營鐵騎,又能如何?

轎子里有人輕輕咳了一聲,季恆快步上前,低頭在簾畔良久,又輕聲說了幾句什麼,然後便見青簾微動,一個老者低頭佝著身子走了出來。右手顫顫巍巍地扶著橋欄,前後摩娑了兩下,才緩緩抬起頭來問道:「前面不知是哪位將軍?」

眾人這才看清楚他的面目,只見那老者額上皺紋頗深,兩眼微凹,卻是垂瞼閉目,不肯睜開。

城門此時已閉,沿著巡城石階及內牆,兩邊齊刷刷地擺著五重騎隊,一人輕拉韁繩,馬蹄嗒嗒作響,走上前來應道:「本將苗賀齡,不知方才發話的又是哪位?」

這將軍聲音並不大,那老者卻似有些詫異,呆立半晌後問道:「不知今日究竟發生了何事,苗將軍竟然率兵封城。要知這可不是小事,況且新市乃晴川、明珠二郡相鄰之處,無論如何也不會是遠在數百里之外安康西營帥帳所轄範圍。我中土朝向來嚴禁兵甲擾民,此事若是驚動了朝廷……」

話尤未完,苗賀齡已是朗聲一笑截道:「這卻不須你操心,本將奉西營帥府之令,領新征之卒往河北走廊接防,途經新市,聽聞城中有賊,這才滯留於此。須知我這麾下男兒,皆是為國盡忠之輩,一聞得賊氣味兒,那便是再也不肯走了,非得把那老賊、小賊抓個乾淨才方肯作罷。」

季恆聽他言語毫不客氣,再看面前那軍紀嚴整的騎隊怎也不可能像是些新手,不由眉間一皺,應道:「本院實是身負要務,日間已向貴屬言明。再說這聖太后治下,天下清明一片,新市又乃大邑,倪知府治理得方,又有何方賊人竟敢如此囂張,留在城中不走。倪知府您看可是這道理?」

「若說城中無賊,卻叫人如何能信?聽聞前天連倪知府宅上一名武藝高強的劍師也被賊人所殺,想來那賊人定是十分了得,所謂藝高人膽大,此刻他定還在這城中。倪知府,本將所言可是屬實?」

倪知府聞得這按察院正廳主簿對自己稍贊一句,卻想把自己拖進這等亂戲場中,而這苗將軍也往自己身上賴賬,自然不肯答應,訥訥一笑也不言語,乾脆來個裝聾作啞。

又聽著苗賀齡道:「想按察院弩營盡出,並由季大人親自帶隊,如此看重,想必也是為了撫民安境剿賊而來,本將既食君祿,豈敢不分君憂,這才將這新市城幾處出路堵住,倒是想與貴院攜手而戰,閣下倒不好會錯意的。」不知何故,他對季恆倒還客氣,偏生對那瞧著顯是季恆上峰的老者出言冷淡。

轎前那閉目老者苦笑搖頭,道:「既是如此,倒真是無話可說了。」說畢轉身,小廝為他掀開轎簾,牽著他的衣袖要服侍他入轎,正在此時,聽著那苗賀齡聲音漸冷:「季大人倒是在京中會過一面,只是閣下這位老兄陌生的很,方才我曾問了你一句,莫非竟是如此不給面子?」

西營將士在城門處已站了好幾個時辰,本就又疲又累,對眼前這群按察院的人好生惱怒,此時聞得主將語有怒意,不由一陣鼓噪,槍鐃盪擊之聲零碎響起。

青簾轎旁的那隊青衣人卻是面容肅然,無一絲動作,竟似全無畏懼。只有正將一顆懸心小意放入腹中的倪知府又緊張起來。

凹目老者忽地停步轉身,將牽著自己衣袖的小廝的手撥開,倦然道:「何必知我姓名,尤其是你。」

苗賀齡靜靜地盯著他,忽地說道:「這些年來還過的好吧?」

「托福。」老者應道。

「我弟弟死了八年了,你卻還是過的好端端的……」苗賀齡眼中悲色一現即逝,「當年的文成國,現如今又換了什麼姓名?」

「山枝乃是死在山中老人遣出的殺手劍下,將軍何必總是念念不忘?」老者回了一聲,便不再看他,坐回轎中。

看著弩營隨著那頂青簾小轎緩緩退回城中,苗賀齡忽地厲聲道:「你這一輩子大概是睜不開眼了,你當老天也永遠不睜眼的嗎?」

轎中傳出那老者聲音:「在這世上,其實你我都不過是小角色罷了,身家性命還不是他人之器,老天縱是睜眼,卻也瞧不到你我身上……」聲音漸低。

弩營眾人此番無功而返,卻無人言語,長街兩側的行人見著這殺氣十足的隊伍,早已嚇的噤聲,新市北門街上一片靜謐,只聽著那青簾小轎在幾個小廝的腳步中微微搖晃著,嗯呀輕響,倒有一份說不出的韻味。

※※※

「……其時某年,天降災星,昭待天子暴斃無後,其後天下大亂,各路豪傑揭竿而起,便欲在昭待天子死後奪這世上好處。只是人皆秉持此念,自然不肯相讓,連年廝殺,血流成河,勞力盡毀,直讓民生凋蔽,無以為生。其後十年,又連逢大旱,世人更是難堪此天怨,所謂餓殍伏於道,白骨現諸鼎。我祖龍里氏趁此大勢而起……」

京師皇宮中的御書房裡,一位老夫子正滿臉肅然地給面前那位少年上著課。

「災星?有趣,有趣……居上位者不謀其事,以至大亂紛至,在這史書上卻賴作災星了。」少年笑了笑又道:「上天行事自然是鬼神莫測,只是學生一向不解,西陵神廟乃我朝奉神之所,廟中僧人神官皆為奉神之徒,為何卻要分了三宗,莫非這其間還有什麼考究?」

「聖上萬不可如此想,所謂天人相應,人間萬物之行皆有天相所示,切不可輕忽。」老夫子肅然道。原來卻是太傅王簿正在給中土少年天子上課。

「神廟分三宗,自有其來歷。相傳最初之時,西陵宗義講究的只是渡化世人,奈何廟中大德見傳法多年,這世上仍是不平難鋤,不義而天承富貴的,仍是享著錦衣玉食;虔誠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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