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落子 第九章 細柳

世人皆言按察院乃是處非人的所在,這句話也由不得人不信,因為但凡與該院有些糾葛的人物,終是逃不過悲慘境遇。按察院為首的是那位出自西陵的莫公爺,他從接任秉筆御史起便將這院子牢牢地握在了手中。院中有兩門,一門是大堂官所掌的九月初九,還有一門便是姬小野手下的藍衣社。

在細柳鎮上設伏的便是後者。連日的趕路,縱使藍衣社成員個個悍勇無比,也不禁有些睏乏。不過睏乏之外,卻並沒有一應暗殺者那種惴惴不安的感覺。

因為他們是藍衣社,是按察院,是這天下唯一能肆無忌憚設局殺人的所在。

此時正扮作小二的胡一刀,便是其中一人。他拍拍自己懷中的紙包,想著街上店鋪如此多,門中好手都候著,只怕這包毒藥是沒多大用處。正想著,便聽見了街上傳來的喧鬧聲,於是探出頭去。

只見這細柳鎮長街之上,在那渾身塗成烏黑的馬車上下,有三名面色肅然,厲殺之氣十足的男子,外加一對面容過於平靜,從而在長街殺機中顯得分外古怪的主僕。

賣糖葫蘆的小販已經死了。身為殺手,死在兩把聲震天下的劍下自然不冤。死前的他自然不知,這兩把劍的主人,一個是號稱殺盡天下有價之人的山中老人的關門弟子,另一人卻是當年西陵某派十五歲的暗殺者,第二年便血洗破軍山寺的快劍冷五。

在這二人的眼中,按察院在細柳鎮上擺的這個殺局,實在錯漏百出。

※※※

燕七收回手來,將糖葫蘆扔於地上,扯下窗帘擦了擦手上的血漬,冷冷地沒有言語。

此時街上行人見著馬車旁的小販緩緩癱下,已是大亂,紛紛叫嚷著:「死人啦!」高呼亂竄,賣烤紅薯的婦人、切米糕的小販亦是一臉惶急之色掩之不去,慌不擇路中竟推著小車向馬車這邊跑了過來。冷五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嘈雜景象,寒寒道:「果然做的好戲!」

阿愁從背後取出斗笠戴在頭上,垂下輕紗遮住面目,說道:「稍嫌做作了些。」接著也沒見她如何動作,眾人只覺門帘處無由風起,這位山中老人門下親傳弟子便自靜坐於車前的江一草身側掠了出去,身形幽魅間,袖前青芒一現。

那位已欺近馬車數丈內的切米糕小販悶哼一聲,手捂著左胸倒了下去,只是臨死之際尤自將粘著米花粒的刀拚命向車上擲了過來。

已下到車旁的冷五手指一動,腰間黑鞘彈起將那刀擋開,接著腳下一錯,讓賣紅薯婦人的陰毒劍招撲了一空,黑劍出鞘,自腋下反穿而出,其疾無比地點在那婦人喉間,再也未看一眼,便靜靜在馬車旁開道向前行去。

長街兩側隱有刀光亂閃,忽地樓上破空之聲大作,他將來襲的暗器擋開,發覺淡日照長街,忽然沒了阿愁姑娘飄忽的身影。

馬車中的易風似剛醒過神來,醒過神後的第一句話卻是:「此街一百三十二丈,有店一百二十六家,藏身最佳處有六十餘處。」

他雖是黑旗軍謀將,實職卻是王府總管,王府守衛一事向來由他謀劃,而他這人的性子一向最喜從細微處著手,為著王爺安危,早將天下緊要處的布置弄的一清二楚,哪怕偏如細柳鎮亦不曾遺漏,加之博聞強識,直至今日也不曾忘了當年所探。今日果真在細柳鎮遇著殺局,當年胸中所習,卻是有了用處。

燕七此時長弓早已在手,側耳靜靜聽著,易風伸手撕下車簾,道:「左手方一丈有匾。」此言一出,弦聲已是大作,只聽著篤地一聲,馬車旁一處食肆樓間掛著的招牌已被燕七之箭射了個穿,匾後隱著的一名殺手中箭跌了下來,硌在石階之上,噴出一大片血來。

此時駕車的車夫好不容易定了神,顫抖著聲音喚著馬兒緩緩行了起來。易風不時低喝著最有可能藏人的方位,往往一聲低喝之後,箭矢破空之聲便會大作,藏於街中的按察院殺手便會有一人斃命。

冷五則是站在馬車之旁,面無表情地在不斷襲來的暗器與那些面作驚慌,實則袖間藏著殺人利器的行人間漠然前行,劍幻如風,其厲若電,便似那殺神一般無所阻擋。他正面當敵,其驚險處較街中馬車更是險上幾分,身上衣衫已被割破數道,奈何此人劍法實在過於凌厲怪異,每一劍出,便會中一人要害,一路行來,身旁竟是仆屍一片。

只有那阿愁姑娘此時形蹤不見,不知往何處去了。

易風眼見長街之上步步皆殺機,不由冷汗漸上,雖眼觀四方,將那酒缸後,草垛旁的殺手隱身之處一一點出,由燕七射殺,但想著若按察院眾人藏在樓中弓箭難及之處,又如何處置?更緊要處乃這細柳鎮殺局定是按察院布置良久,為何卻是沒見著那方出手?想到此節,易風不由心頭一緊,口中喃喃吐兩個字:「弩營!」

按察院弩營若來了,依這長街地勢,勁弩連發,任自己三面旗如何強橫,又豈能阻擋?

江一草此時心中想著卻不是按察院倚以制天下武力的弩營,他只是記掛著耳中所聞,眼中將見而已。側耳聽著長街兩旁樓舍裡間不時傳來極細微的悶哼聲,知道阿愁已經動手,心中稍安。再抬起頭定定看著長街盡頭,只見沙塵漸起,卻無一絲騎隊衝鋒之聲,便知道那棘手人物終於來了。

此時正是深冬,落葉早盡,細柳鎮長街之上除了灰塵之外別無一物,長街那頭有一白衣人挾風塵而至,勢若風雷不可阻擋,勁意大發,遠遠地向著街中馬車漫來……

在似乎永無止盡的廝殺中仍能保持漠然的天下第一快劍冷五,面色忽地一變,反肘將黑劍自腦後遞出,點殺一人,腳下生生向右錯了幾步,險險避開一枚飛鏢,急往馬車方靠去。

而長街兩側樓中不時傳出的悶哼之聲,也在那白衣人出現的瞬間稍稍停頓了一下,似乎那位正在暗處伏殺按察院殺手的女子也被來人所挾劍意所動。

上述二人用劍。但凡使劍之人都能覺出長街那頭傳來的那道劍意。

那道無上劍意。

坐在車前的江一草回頭向著易風二人一笑道:「我在街那頭等你們。」這平實人此時一笑,露出白齒如貝,卻若陰霾冬日裡春風忽現,將這長街之上的殺意盡拂的乾乾淨淨。

挾著無上劍意而至的白衣人已飄到了馬車前半空中,口中吟道:「誰焚金瞳……」腰間長劍嗆地一聲半出鞘口,白衣勝雪,劍光更勝白衣之色,直耀的長街之上宛若換了顏色。

長劍尤未全出鞘,那如霜劍意卻已是直直地向馬車當頭劈了下來。此時天色忽地一暗,似要為這驚天一劍之出做個鋪場!

只是這句詩卻沒有吟完,因為有人很煞風景地不讓他吟完。這劍也未曾真箇撥出鞘來,因為那位穿著大棉襖的平實人,此時已將面前的車夫一把拎了起來,在那馬頭上輕輕一點,飄到了白衣人身前。

馬兒似無所覺,只是覺著頂上有些癢,不由低頭輕嘶了數聲。

輕嘶之中,江一草已經到了白衣人身前,身上的大棉襖迎風而敞,身周空氣不知何故呼呼作響,將那如霜劍意盡數擋在了身前。只見他左手提著車夫,右手卻輕輕伸出食指,緩緩而又無比堅定地向握著劍柄的白瑩手腕點去。

只聽白衣人輕喝一聲,將腰間劍生生又撥出一截,劍意更是大作,殺伐之意大起。江一草面上微笑一現,並指為掌,仍是十分仔細地向那執劍的手腕上划去。白衣人也不驚慌,反自極為快意地笑出聲來,在半空之中身子向後方一掠,似想離江一草那隻右手遠些。

這半空之中無從借力,他卻是趨退自若,身法之精妙,功力之深厚可窺一斑。卻料不得仍是擺脫不掉那布襖人影!

此時天色已然全暗了下來,長街之上廝殺卻未有半點停歇之意。半空之中只見白衣閃動,而白衣之旁總有個大棉襖在那處晃來盪去,頗為惹眼。

半空之中白衣人身形飄忽,而江一草手中提著一人,卻似不覺手中重量,竟也隨著他在空中飄動。二人貼的極近,他的右手更是如附骨之蛆,始終不離白衣人執劍之手六寸之外。二人面目相對,竟在如閃電般的移動間毫無碰觸,便有若是一個身影一般。

不知為何,那劍意驚天的白衣人似乎對江一草那平平常常的右手頗為忌憚,始終未能將劍拔出來。二人就如那春日裡京師常見的纏線紙鳶一般在這長街狹長空間里游來盪去,始終是撕脫不開。

只聞白衣人忽地沉聲一笑,極為瀟洒地一個倒踢,竟是頭前腳後,向著長街盡頭掠了過去,而江一草面帶微笑緊緊綴著,竟不肯放鬆分毫。

只聞呼呼風聲作響,剎時之間,長街之上便沒了這二人蹤跡。

※※※

扮作小二的胡一刀此時正躲在二樓的樑柱後向著下方長街上不時偷望著,心中早已大駭。他本不知此行要面對的是何許人,只是任事前如何想像也料不到竟是如此棘手的人物。

看著樓下那輛馬車旁的黑衣人,出劍如電,根本還未瞧清劍路,院里便會有一個兄弟倒了下去。再看街中那輛黑色的馬車,雖早已被那箭手踢飛了頂篷,但奈何院中使暗器的好手此時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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