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落子 第八章 圍爐

此時夜已深了,邊城之中已是燈火疏離,難以視物,只有天上的朗月疏星還輕映城牆下的伏草,沙原上的短松。江一草被遠處吹來的朔風一激,酒已是醒了大半,扭頭向城外望去,只見漆黑一片,分不清東南西北,遠處的天脈群山也只在夜幕中打了絲淡淡的影子。

他仍是妄然用力瞧著,似想從這無盡夜色中尋出些事物來,看了半天,忽地輕輕嘆道:「青梅煮酒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不過青梅作酒真是個好東西。」

但凡男人三碗酒下肚,都會變得分外豪爽,陌生人也不再陌生。他方才與那未曾謀面的三位兄弟一通牛飲,立馬便熟絡起來。酒到酣處時,更是拍胸摩頭,話語動作間,全無半點做作之態,嬉笑怒罵之餘,也只是推杯交盞,不肯認輸罷。

他此時頭有些暈,隱約記得酒席之上最先倒下的便是看上去一臉酷意的冷五,其後便是易風,只是那人臉雖然紅透,但眼中有神,怎麼也不像是喝醉,只怕還是在打酒桌上的埋伏。還有燕七,喝了斤把酒,便說自己當年在家鄉村中是如何受女子歡迎,別人笑他,他還氣的滿臉通紅。

江一草想起燕七那較勁的模樣,此時縱是站在破矮城牆之上,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阿愁在他身旁靜靜道:「我還以為今天日間發生了這多事,公子心中定會煩悶的很。」

「唉……」他嘆了口氣,無奈道:「事情已然如此了,再多作愁態又能如何?」頓了頓,忽然道:「阿愁,咱們看樣子又要開行,你看……」話語間似有相詢之意。

阿愁知道他心中又在盤算著怎麼讓自己離開,卻故意不接這個話頭,作無意道:「剛才我去了長鶴樓一趟,燕七留下的斷箭不見了。」

「莫不是被夥計們掃走了吧。」江一草應道。

阿愁搖搖頭,道:「燕七破怒龍袖的那細弩卻還在樑上,只是那第二枝被我削斷的長箭不知所蹤……今日之後,只怕前路難測,公子還是要小心一些。」

江一草心中浮起不祥的感覺,想了想卻又笑著搖了搖頭。

「至不濟身份被朝廷探知,也不過是廝殺一場的問題。你知道我這人,雖向來極厭惡這些爭鬥,但若真的有人想取我性命,自然也不會行那口頌聖明而血濺庭院之舉。」想了想,忽地覺得這些頗長志氣的話語從自己這一憊懶之人口中吐出,顯著太過有趣,不由暗自一笑,轉頭看著長街,忽然說道:「是運鹽的人。」

邊城長街上,還有四十輛鹽車正整整齊齊地沿街擺著,卻也無人看守。忽聽著一聲夜梟鳴叫,四處似有聲音相應,此時夜已極深,街上燈火全滅,雪後初晴夜,月光映在屋頂積雪上,平空生出些詭異的感覺來。

街角外湧來了一群黑衣人,也不見這些人商議什麼,各自頗有條理的分派人手,將鹽車輪子包上絨布,一行人便推著車子靜悄悄地向西門行去。這大的動作,卻愣是沒發出一絲聲響來。江一草暗自一笑,心想這北陽城裡泰焱的部下只怕早年間做慣了這套事情,果然手熟的很。

正想著,卻見那行人最末一人轉身過來,向自己拱了拱手,似是在打招呼。他心想此人倒也了得,隔得如此遠還能瞧見自己身影,也是拱了拱手回了個禮,瞧見那人胸間一道幽藍之色一閃而沒。

「是那年清江上的寧老大吧?」阿愁瞧的清楚,問道。

「嗯。」江一草應了一聲,看著紅石諸人漸漸沒入夜色之中。他心想自己雖難應泰焱之請,頗傷其情,但轉手送出這四十車鹽,也是聊相安慰。忽地瞧著地上殘雪已污,想起那年過長盛城的時候,易家大院的門口也是如今日這般積雪漸污……

他皺著眉想著那婦人說的話怎和泰焱如此相似?自己只不過想過些尋常日子,難道也成了罪孽?不過師仇未報,己身卻逍遙渡日,細細想來,倒是果真有幾分無恥。

搓了搓手,嘆道:「山風入松便是一寒,老松落子亦是一寒,今日松子浸茶閑話,被人教訓落子不思恩,更是心中大寒啊……」

阿愁看了他兩眼,忽然說道:「公子映秀傳人的身份本就駭人,加之一身才能只怕亦如布囊中芒,掩不住多久。若一味隱忍保全,卻不知哪年哪月才是個盡頭……」忽地省起江一草雖是嬉哈度日,卻最不喜身旁之人提及這些事情,連忙住口不言。

江一草難得沒有譏笑其大俗,暗自思索起來,出神半晌,靜靜道:「愁,咱們去望江吧……」阿愁一抬頭,定定地看著他的眼,卻不接話。江一草見她無語,愕而低頭,黑暗之中卻見著女子如水眼波,眉梢輕柔,自然流出幾分盼望的感覺。他無來由一陣心慌,訥訥轉過臉去,不再有片言隻語。

※※※

第二日一早,江一草悠悠醒來,只見窗外白光大盛,不由好生訥悶,推開窗一瞧,只見小院內積雪已然盈地,眼光掠過院牆瞧出去,隱見遠處高峰之上已成白頭,這才明了不知何故,昨日雪霽之後,臨天明之際又落了場雪。

他看此美景,又記起今日已是初四,正是當年在鎮上給自己隨便定的生日,不免精神更爽,心想這真是一夜雪聲不聞,待醒來時天地卻早已換了顏色。仍不起身,又美滋滋地鑽進了被筒,卻不肯放過這初雪美景,便任由窗子開著,不一時脖臉上便涼冰冰的了。

他窩在被筒里想起了有一年映秀鎮里下雪時,先生曾經說過,對於平實人戶來講,下雪天最大好處莫過於能躺在熱烘烘的被窩裡,大看禁書。想到卓先生講這話時搖頭晃腦,頗為神往,全不管一般聽眾皆是孩兒的神情,他不由埋在被窩裡笑出聲來,心想自己這時手邊唯獨缺本禁書了。

忽一轉身,卻見原本空蕩蕩地炕上多了幾個人,正橫七叉八的亂躺著。他吐了吐舌頭,這才想起昨日的事情,不由又是一笑。看天時已是不早,便起身出門。

此時屋內三人也悠悠醒來,昨夜易風和燕七著實飲了不少,覺著腦後隱隱作痛。燕七伸了個懶腰,忽然言道:「那位阿愁姑娘不知是二哥的什麼人,如果說是婢女倒真是有些不像。」

冷五此時正坐在炕頭,喝道:「江大人的私事兒莫要胡亂猜測。」

燕七一哂道:「五哥你也就跟著王妃學了幾天字,也就這麼酸起來,什麼江大人?那是二哥!他和那姑娘乃是主僕,就是戲本子里演的那種風流公子俏丫環……噢,這個俏丫環有些厲害就是……不過現在是在這塞外之地,自然名分難定,若放在一般城鎮里,還不是早就明著收房啦。」

冷五搖頭不語。

易風向來穩重,自然不肯隨著燕七胡謅,急忙將此事帶過,轉而向冷五問道:「事情已經明了,這位江大人便是王爺交待我們三人要好生侍奉的主兒。王爺曾對我提過,似乎你與他乃是素識?」

冷五一愣,想了半晌才道:「最初見著第一眼時,那感覺似有些像當年逃亡路上遇著的一個人,只是時日久了,也不能確定……但後來瞧見阿愁姑娘,瞧著又不像了。」他在城外茶鋪中初見江一草時,見著那淡然神情,就不期然記起當年在高唐境邊茂縣城門的少年與那春風一般的小女孩兒來。

易風想了想對燕七道:「起始知道阿愁姑娘竟然是他丫環,心道我堂堂半窗里的人,居然役使如此年青女兒為婢,且在這邊城小院中一住便是兩年,也覺著不妥,只是……只是曾聽王爺淡淡提過,我們這位二哥是世上難見的人物,世俗道德倒是難以拘束。」言罷尷尬一笑。

冷五瞧了他二人一眼,譏笑道:「堂堂望江大將,居然學那些村婦愚夫論人陰私,若我是你們,不如去買塊豆腐來好了。」話說的是冷冰冰的。易三深曉此人顏上肅殺內中忠厚,自是一笑置之。燕七卻是第一等佻脫之人,自然便想頂嘴回去,正在這時卻聽著屋外有人輕聲說道:「家裡做了豆腐的,倒不用格外去買。」

三人轉頭,卻見阿愁姑娘正端著一盆兒,左肘間搭著幾條毛巾,一臉茫然地望著屋內。

※※※

江一草披了件夾衣便衝出院去,到長鶴樓找潘跛子借了個火鍋,支了些圓個小炭,又先賒了些羊肉並青菜粉絲一類,便興沖沖地回到廚內,見三人還在梳洗,便喚上阿愁,主僕二人在裡間手忙腳亂大起來。

不一會兒功夫,屋內已然是熱氣騰騰,香味撲鼻。阿愁用筷子撥拉著鍋內的物什,遲疑半晌,還是先夾了塊羊肉送到江一草嘴裡,卻聽著他嚼了兩下,忽地大叫:「好鮮!」

阿愁想到這羊肉這般美味,不免對這公子前些時日親手打的豆腐有了莫大的信心,小心翼翼地夾了一小塊,細細嘗了一道,只覺又嫩又滑,全沒有以往所吃的豆腐那種滿嘴含渣之感。正暗自欣喜間見江一草又吃了幾塊。他連連點頭,一邊哈著熱氣,一邊嘆道:「看咱兩人這手藝,趕明兒回京里可以到天香居搶大廚的差事了。」

趁著阿愁去淘洗已有些蔫黃的青菜,他一人偷偷對著小鍋吃得性起,又開了壺酒,好不快活。忽地看到院中潔白無暇的雪地之上,留著自己方才留下的幾個腳印,顯得好生不協,不由眉頭一皺。忽地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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