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落子 第七章 松茶

邊城本就極寒,今日天降英華,紛紛揚揚之中更讓人直覺冷意四漫。眼看著謝仲歌即將喪生在那青衣客掌下,易風忽覺著胸腹間寒意大上——若讓堂堂侍郎大人死在這邊城之中,卻讓自己一干人等如何脫了干係?

青衣客此時猶自面對著眾人,反身一掌已是毫不猶豫地劈了下去。

只聞一聲悶響,青衣客身子一震,清嘯忽起,反面蹂身而上,衣袂振蕩中,出拳如風,竟似化作了無數臂影,直讓觀者眼花。

只見這一連十數拳盡皆落在那人胸腹之間,砰砰作響。

眼見中拳之人定無活理,正待上前救援的眾人面上一黯,卻看著那青衣客忽的身子向後飄開數步,向著那人道:

「隱忍十年,終於要出手了?」

眾人定晴一看,卻見江一草不知何時站到了謝侍郎身前,此時正靜靜地立在廳中,手掌平攤在胸前,臉上血紅之色一現即隱。眾人見他手掌所放之處,這才明了方才青衣客那如疾風暴雨般的出拳,竟是盡數被此人擋住。

如此狂風驟雨般的出拳,即便看清來路也是極難之事,竟被此人平平常常的一隻手掌全給封住了!

青衣客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嘆息道:「好漂亮的暮天掌。」

江一草眼中閃過一絲驚異,將將掩住了他眉間的殺氣,淡淡應道:「不知前輩是何方高人?」

「哈哈哈哈……」青衣客受阻於他掌間,笑聲卻似有些欣慰,「我叫泰焱,江公子聽過沒有。」樓中人聞得來人竟是早年間那赫赫有名的義匪晴川怒龍,不由一驚,旋即對他如此高明的身手釋然。

江一草低眉應道:「前輩高名,我們這些後生小子自然是知道的。」

「今日冒昧前來,實願與公子一晤。」泰焱盯著他慢慢說道,神色似乎有些期盼。

江一草臉上泛出一絲苦笑,思琢了會兒方道:「在下乃朝廷兵員,不敢與閣下私相交通。」

「好一個朝廷兵員……」泰焱怒極反笑,「你可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日臘月初三了。」他盯著江一草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著。

※※※

看著晴川怒龍並江一草二人,慢慢向街角一間屋落里行去,長鶴樓中諸人有些不知如何自處。燕七此人生長於荒野之地,加之幼失庭詁,本就是極無法無天之人,而這些年來戰場殺伐的洗禮更是讓他不知何為悖德非為之事,眼瞧著與本郡有莫大關係的江司兵似乎被紅石賊人所脅,冷笑一聲,握長弓於手,箭已上弦,瞄準了泰焱那寬厚的後背。

正待暗下陰手,不料箭方離弦便被一道清光斷分兩截。

鐵鏃凈桿自然沒了準頭,斜斜地釘在了木欄之上。他愕然地看著和江司兵一道上樓的女子緩緩將劍收回鞘中,不由大駭,心道這是何等劍法,竟能將自己引以為傲的飛箭在半空中斷開。念及此女出劍之快,下意識里回頭向被人稱作天下第一快劍的五哥望去。

卻見冷五面上亦是愕色一閃。

阿愁也不回身,徑直望著街角處江一草二人的身影進入一處宅子,方靜靜道:「我家公子與那人有些話要講,煩請各位稍待片刻。」

這間宅子是江一草屬下一位隊長日常所居。邊城生活凄清,且莫提軍中規矩不允家眷隨行,即便允了,只怕也無人願意來此。因此那隊長平日里也是在酒樓妓寨里晃悠著,家中自然是狼籍的很。

泰焱看了看屋內四處扔著的臟衣物,抽了抽鼻子,在江一草的示意下,坐到了桌邊。

「前輩認得我?」江一草不知從哪裡拿出來兩個茶杯,還倒了些水送到他面前。

泰焱端起那茶杯,細細看了看杯沿上的缺口,道:「十四年前的今日,曾經隨大帥去映秀鎮為先生祝過壽,當時你不過十來歲,這一晃十四年過去了,哪裡還認得。」言畢輕輕嘬了一口杯中水,才發覺竟是其燙無比,不由皺了皺眉,心道這破落地方哪裡尋得的熱水。

「噢?」江一草從懷中掏了包松子,用手撮了少許丟入二人杯中,抿嘴一笑道:「那前輩還是認得我?」

認得不認得,兩番答問間,一人答的有趣,一人追問的卻是更妙。

「公子若不欲人知,方才不該出手的……這套掌法,當今天下識的人當可指數,可當年大營中但凡有些頭臉的人物,誰不知道那是帝師大人的絕學。」泰焱狀作隨意說道。

江一草忽地面色一凜,道:「莫要再說這些搪塞之語,若不是前輩心中早有定論,又如何能認出我這大改了路數、似是而非的掌法。」

泰焱呵呵一笑道:「其實……其實公子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至少對於某些人而言。」聞著杯中熱茶被江一草放入松子後,竟散出一絲清香,不由驚異中連飲了兩口。

「兩年之前,公子曾經頗為莽撞地讓你身邊那僕人進按察院示威,既然如此,以你二人主僕的身份,再加上唐俸斌天下識人無雙的慧眼,你的來路豈不是呼之欲出的一件事情?」

江一草暗自一笑,心想這莽撞二字倒也確實,只不過其間另有隱情,搖了搖頭道:「唐俸斌是何等人?天下第一等守舍之徒,他若知曉映秀鎮還有後人留在世上,第一個反應就是帶著師弟退隱,斷然不敢涉身其間的。」

泰焱笑了笑:「唐俸斌自然是這類人,只是公子讓西城老大符言買通的那位僉事,卻不是這等人……」話卻並不說完。

屋頂上咯吱一響,想來是積雪破瓦之聲。

江一草靜靜地看著他道:「四周十步內絕對無人,煩請前輩告知,那位僉事究竟是誰?為何會知曉這些事情?又為何他所知道的事情,朝廷還未察覺,倒叫紅石先知曉了。」

「那人早已死了。」泰焱冷冰冰應道。

江一草心中一沉,喃喃道:「沒想到兩年前便有一人因我之故喪命,我卻直至今日方才曉得……」面上陰鬱一現,「瘋三少的手也夠長,居然一直伸到了按察院。」

「三少心中有大志向,自然各方面都要多留心一些,不過公子放心,你的身份一事,直至今日,也只有我和三少知曉,事關重大,不敢隱瞞。」

江一草搖了搖頭,靜靜道:「既然我當年算差一步,這些事情如今再說已是無益……只是晚輩有些奇怪,我兩年前方知道你的名頭,聽聞當年一直隨著舒大叔在安康大營里,不知道怎麼卻投了紅石?當年一代義匪,難道真的有了造反的念頭?」語氣中疑惑之意卻是掩之不住。

「反?」泰焱哈哈狂笑,震地屋頂簌簌作響。

「何為反?三少才是我中土正牌龍子,先皇里多多喪後,便應由他即位,只是他天性淡泊,才佯瘋以避……」他正自慷慨,卻被江一草一擺手打斷。

「里多多死時有五子,四子早喪,唯有一子據傳痴呆,想來便是日後的瘋三少。只是里多多駕崩時,他只有九歲,想那小小孩童,哪裡談得到什麼天性淡泊之言。雖然世人皆知前輩行事有古風,自然要為尊者諱,只是也莫要替這宮中的骯髒事遮掩。」

頓了頓又道:「在下只是邊城的一小司兵而已,朝廷誰坐龍椅,誰為正根,哪裡是我操心的事情。倒是前輩你,究竟對我有何指教?」說完靜靜地看著他,再不言語。

「十二年前,朝廷對映秀鎮痛下殺手,當時我和無戲大帥正在安康帳中,待消息傳到安康時,卻早已晚了……」泰焱面上痛色一現,又道:「誰可知朝廷為防無戲兄為帝師大人報仇,竟然早就派人將文武巷裡帥府眾家眷扣了起來,以三十二條性命要脅大帥。大帥即痛卓先生之逝,又急京中家人安危,不足一月,便咯血而亡。之後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本為晴川一匪,全虧大帥及先生賞識,這才被招了安,如今二位大人皆喪命在朝廷手中,叫我如何忍得?大帥之子舒不屈後來從京師里逃了出來,在安康城私接了帥印,我也去尋過他,只是……」他生生咽下數句,轉而道:「後來我便領著北陽城投了紅石瘋三少。」

泰焱頓了頓,續道:「九年之前,北陽城被官軍所困,當時乃是三少兄揭竿以來最艱險之時,待驚險度過後,三少兄方才明了,若以一己之力妄圖抗衡天下,實在是有些吃力,這才有了那一趟旅程。他西出邊城,至小東山面見山中老人。往西陵拜謁空神官,又南下高唐,便是欲尋些援手。奈何山中老人自映秀一夜後,早已心如止水。而空幽然雖對他身世頗多感嘆,卻礙於神廟千年不變之規,又忌諱著另外兩位大神官,只肯在王室內爭中持著中立。在高唐等地,三少兄更是見多了世上冷暖……」

「所以說,這一次求盟之旅自然是無疾而終了。」江一草插言道:「只是不知這與在下有何關聯。」

泰焱忽地面色一熱,激動說道:「公子這十餘年來不知所蹤,此時既然現出身影,自然應當挺身而出!您本是帝師大人親傳弟子,一朝立於眾人面前,世人定當矚目,山中老人雖不問世事,但若您出面,他豈有不出山的道理?更何況還有安康西營的舒不屈,他與朝廷有殺父之仇,定會站在你這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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