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落子 第六章 秀劍

「西北有雪。」

在安康城裡呆了十一年的舒不屈,坐在營帳中,對著身邊的監軍說道。

監軍楊不言,按察院中人。此人在京中也是小有名氣的人物,當今朝中紅人按察院大堂官劉名便是他的上司。劉名身為按察院首席堂官,為人向來低調,只是手下何樹言、楊不言、鍾淡言這「三言」,卻是他門下九月初九里響噹噹的人物。尤其是前兩人在這官場之上,實是大大有名,不說心思深刻,卻也是手腕出眾。

小小官吏,指間輕操朝中風雲,雖易遭人忌,奈何按察院在朝中權焰衝天,莫公爺一人定朝堂,劉大堂官又新得聖青目,一時也無人敢有太多言語。

但自從一年前楊不言來到安康後,處事說話卻是極有分寸,對舒大帥也是恭敬的很。正是看在此點上,舒不屈雖貴為一方之帥,與按察院更是有那十年前的一段舊仇,對他一直還算客氣。

「不知道你們院里那姬堂官在這天氣到邊城去做什麼?」他淡淡問道,他知道楊不言與姬小野雖同屬按察院,卻是兩門有別,在莫公之下爭得很是起勁,是以說話也不忌諱。

楊不言應道:「誰也猜不準那人的心思,許是邊城那處又是什麼讓他動心的事物。」

「苗賀齡來消息說,兵部的人八天前已經出了河北走廊,新市那處傳來消息,似乎也來了位棘手人物。還有……藍衣社的人已經到了苦湖渡,究竟想做什麼?」舒不屈眯著眼,笑著看了看他兩眼。

楊不言亦是一笑道:「大帥心中清楚的很,何必要下官說出來。」

「不清楚……不清楚。」舒不屈只管顧著搖頭,自身旁的碟子中取了個紅椒送到嘴裡嚼了,「誰清楚誰就是按察院那幫成精的兔子。」

楊不言呵呵一笑,心道大帥這脾氣果然夠嗆,當著自己面兒也不說修一下言辭,輕聲道:「縱有人是那狡兔,大帥卻是好獵手。」頓了頓又道:「看姬堂官如此看重此行,只怕是和望江有關。」

舒不屈呸地一聲,將嚼成血紅的辣椒殘渣吐到火盆里,罵咧咧道:「朝中這幫子廢物,就知道逮下面的短,居然想動望江那個祖宗,我看他姬小野這次要碰個頭破血流。」接著鼻子一哼道:「他不惹我便罷了,若想動我的人,看我不給他好看。」

楊不言雖是安康監軍,但畢竟份屬按察院,眼見他對著院中人大發脾氣,也不好介面,只好訥訥一笑,轉而問道:「新市乃西塞回京必經大城,不論是沿苦湖清江一線,或是自河北走廊南下,都繞不過那間,是極緊要的一處關口,不知大帥口中所言的棘手人物是什麼人?」

「易太極。」舒不屈似是無意間說出那人姓名。

楊不言卻忽地直覺帳外寒氣襲來,半晌沒有言語。

舒不屈搖搖頭,手指在衣襟上綴著的水滑皮毛上一撫而過,道:「這安康所轄千里地方,好不容易太平了兩年,別又讓他整出什麼來了。」

「是啊,只是不知翻年後,西山那龍天行會不會又來搗亂……」楊不言低眉應道。

舒不屈呵呵一笑,道:「那廝純一武人,從不知天下何為忌憚,這兩年如此安靜,只怕早已憋得要吐血了。」他與西山龍帥對峙十年,自然深曉此人跋扈的性子。

安康距邊城數百里地,中間還要由苦湖折行。若由河北走廊過去,卻又要順清江而下,從新市那處往北,兩地之間交通頗不方便。此時身在帥營中的舒不屈,自然無法知曉他口中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蠻夫武將,此時已率著鐵騎至了他轄下的邊城,正和那小城司兵主僕二人對峙著……

※※※

邊城今日多事。

先是朝中吏部侍郎私訪此地,然後是望江走鹽事發,被按察院人生生地堵在小城之外。待回到小城後,雙方僵持不下之時,按察院大堂官姬小野卻攜旨而至,眼見望江諸人只有束手待擒,那出乎眾人意料的旨意,倒將邊城中那小小司兵江一草推至風口浪尖處。

江一草此時正背著鹽袋站在城門處。

他手下的那些衛戌士卒慢慢從牆角處走了出來,愣愣看著自己那平日里慵懶無比的長官,心道此人怎地今日忽然轉了性子,竟化作了勇武之人?只是沒幾人像謝仲歌般注意到有個清削身影也向著那處行去。

留在城中的眾人愕然看著那位江司兵就這樣走上前去,就這樣旁若無人地做著這些事情,無不驚異於此人的膽大。燕七靜靜地看著城門處江一草的背影,輕輕問著易風:「三哥,他究竟是什麼人,我看你方才老在看他。」

易風一笑道:「江司兵,負責本城防衛,難道你不知道?」此時數十步外,便是西山鐵甲,他二人卻還有心情說這些話。

長鶴樓中的青衣客看了城門處的江一草背影一眼,輕聲異道:「灑鹽?這又是什麼路數?鎮上出來的人也信驅邪那套?」董里州湊到他身旁,抹著汗想著:「這趟買賣看來是要虧了,那小司兵是個傻子,西山人卻是群強盜,居然帶兵來硬搶……」

城門口馬群如侵山之雨雲,而那司兵帶著些倦意的背影孤伶伶地站在前方,半低著頭看著身旁那個裝鹽的麻袋。雪過城門,繞其身而行,竟像是他有生以來骨子裡就帶著那份倦怠似的。

謝侍郎卻未覺著江一草有何孤寒,因那牢牢引著自己目光的身影此時已走到了他的身旁……

城外西山兵將坐在馬背上,看著眼前這破矮城牆,城中畏縮兵士,不由心中昂然。他們皆知這座邊城,便是二十餘年前藍旗軍的前輩踏望江,屠汶川之行的頭一座城。

一想著能夠重溫當年父執輩的榮光,眾人便有些渾身發熱。只是此時已沒幾個人記得,當年西山國為那一役付出了不能承受的代價,更不知道那種代價讓西山國連著兩任皇帝從此放棄了在此間的進取,讓邊城這二十年來幾乎如座不設防的城市一般。

當然,他們也不可能知道,此行其實只是自家主帥那天性中尚戰成痴的癮又犯了。他們只知身為士卒,廝殺時便當奮勇當先,不論是何等人物擋在自己面前都要衝的一乾二淨,就如家鄉里那道細月沙一般的乾淨……

但當他們看到一個穿著厚襖子,還不時用手抹著鼻子的人,從街上扛了個鹽包,慢慢地走到城門口時,卻一時愕然,不知應如何動作。

那人的穿著打扮,舉止神情象極了一個村氓,此時肩上扛著一個鹽袋,倒更像是那為禍鄉里的小賊。只是世上有哪種小賊,可以面對著這城門前五步如林槍戟,如山陣勢,群駿環峙,眾目逡巡,還能夠這般施施然走上前來?

那份安靜沉穩,便如雪夜歸人一般。

馬上的龍天行頗有興緻地看著眼前這人慢慢地走到城門口,看著他緩緩地將身上的鹽袋放了下來,將手伸入袋中費力地抽出一根黑桿箭,靜靜地遞給身前最近的一位西山騎兵。

那騎兵全然不知眼前這中土人是在做什麼,半張著嘴,傻傻地將那羽箭接過,卻發現手上沾了些鹽花。

江一草將箭遞過去後,提起鹽袋。鹽袋方才中了一箭,破了個小口,他將袋子倒提,沿著城門外半步緩緩地灑了一道。此時雪雖已頗大,地上卻還沒有積著,只見井鹽白中泛黃,在地上畫出淺淺的一道線來。

城門處有兩個人。

兩人面前雪花亂舞,大雪中西山千騎牽韁以待。

「越此線者殺。」

其中一人看著龍天行靜靜道。

西山眾騎見此子話語驕橫無狀,不由鼓噪起來,卻聽著他清揚語聲漸起:「將軍可還記得那個約定?」

龍天行定定了看了他半晌,方應道:「兩國和約?」

江一草含笑搖頭。

「我和舒帥之約?」當年龍帥和舒不屈連番苦戰之後,確是定了互不侵邊的協議。他只道此人要拿此來說話,心想這小兵如此迂腐,也不知如何能在這沙場上過活的,不由言語中透出些輕蔑之意。

江一草搖了搖頭,低首言道:「中土佑天七年初春,曾有一位少年入貴國祖王帳中,一夜長談……」

西山眾騎聞言一驚。

※※※

佑天七年,尚是中土皇帝里多多執政中。

是年春,西山國開國始祖和曉峰病逝,而其時的山中老人尚為一青年。和曉峰逝前二日,這位青年人攜日後的那位帝師大人親筆所書的輓聯飄然而至。

上聯:麻木不仁。

下聯:恬不知恥。

橫批:千古一帝。

和曉峰仔細看著卓四明的筆跡,半晌之後忽地哈哈大笑,與那青年長談一夜,第二日親送出城外,贈金二千,劃國之西端小東山歸其所有。歸城後,他集全族長者於殿前,目視眾人,一言未發,溘然而逝。

無人知曉那位年青人和他說了些什麼。

無人知曉他為何死了。

只知道那位年青人日後被稱作山中老人,門下弟子專司殺人。

而每逢西山與中土間有大戰事,兩方營賬之中,便會不明不白地死了大將,這暗中奪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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