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落子 第五章 煞羽

姬小野自宮裡領到旨後,便快馬沿河北走廊趕往邊城,一路上也不敢多歇息,生怕誤了這趟差。快馬迎風,自然寒意難擋,好在這幾日里日頭遠遠地照著土路,稍稍暖和了些。此時他身在邊城長鶴樓,止不住看了看天,用力吸了幾口氣,只覺乾冷無比,暗中忖道今天大概不會下雪了。

正想著此事,天卻暗了下來,方才還掛在邊城之上的淡日已被雲層蔽住,全沒預兆地,稀稀疏疏的雪片自天而降,落在這長鶴樓外。

他看了一眼正盯著自己的眾人,又看了一遍手上所拿的那道秘旨,木立於堂半晌後,方將臉上古怪之色褪去,沉聲道:「今特命按察院傳朕旨意,著邊城主事之人好生查處,一待查實,繳拿京師問罪。」

頓了一頓又道:「卻不知這邊城的長官如今卻在何處?」

樓中眾人等聞得秘旨中竟是如此說法,不由輕聲一哄。

易風見按察院大張旗鼓而來,又手捏聖意,本是好生心悸,不料最終只是送旨而已。旨上言明由本地主官主察,如此一來,走鹽一事如何處置便成了邊城當局之事。按察院空有大權,卻沒了查案的權柄,反成了那辛苦驛丞一般。

想到此節,他不由面露喜色,心道事情終於有了變數,只是見姬小野陡遇大變,面色卻一瞬即寧,不由暗驚此人好深的養氣功夫。正思忖間,見那邊城司兵毫不客氣地走上前去,雙手自姬小野手中恭敬接過黃帛,淡淡道:

「卑職邊城司兵江一草接旨謝恩。」

此時樓中眾人的目光毫無例外地盯住了這位身著厚襖,十分尋常的邊城司兵,倒要看他如何處理此事。

江一草在眾人眼光中接了旨,也並不說話,竟是老老實實地將黃帛收入懷中,又踱了回去,和那青衣客人喝起酒來。

姬小野看了他兩眼,忽地寒聲道:「江大人既然身負聖意,還不趕緊查案?」

江一草聞言,自嘲似地笑了笑,無可奈何地站起身來,道:「卑職自當努力辦案,以慰聖心,只是此時天降寒雪,道路泥濘難行,四野杳無人蹤,叫在下去何處尋鹽販子?」

此言一出,便如秘旨初頒之時那樣,樓中盡皆嘩然。

要知此間便坐著天下最大的幾個鹽販,他卻如此作答,眾人自然知道他站在望江及易家一面。姬小野面上一寒,望江眾人卻有些訥悶,此人為何如此偏著本郡,難道這小小官員,竟敢和按察院作對?

易風笑了笑,雖不言語,卻有所了悟,心想王爺讓己等三人尋的人終於現身了。

姬小野伸出右手,拇食二指輕輕搓了幾下,低下眼沉聲道:「江司兵赴邊城已有幾年了?」

「已近兩年。」

「可曾述職?」

「本城防衛所屬安康西營,倒來稽核過兩次。」江一草躬身應道。

姬小野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溫和說道:「江司兵也許想明年由本院親自考察年績?」話語中沒有絲毫恐嚇之意,只是眾人清楚,若江一草仍是不願依從按察院查鹽之意,只怕來年的日子不大好過。

江一草呵呵一笑道:「若能得大人親自點評,自然是下官之幸。」忽地嘆道:「奈何下官明年初就任滿,只怕不待回京,便已是平民了。」

「很好,很好。」姬小野點頭笑道,「這位大人既然胸有成竹,本官也不必多言,諸位告辭。」

按察院此次本有十足把握拿住望江走鹽的把柄,為此不惜請莫大人進宮向聖上請了道旨……卻不料這旨意竟是如兒戲一般,將這等大事交由一區區無品司兵手中。姬小野暗嘆兩聲,心道官場之事實在是說不清楚,京外之事,任它如何鐵證如山,終究還是敵不過京師宮內幾個人推杯換盞間的幾句話語。

他看這旨意一明,便料著肯定是在宮裡輸瞭望江一陣,無可奈何間,向著樓中眾人一拱手,轉身而退,竟是毫不拖泥帶水,只是臨下樓梯時,淡淡扔下句話:

「江司兵,爾乃朝廷命官,卻非藩郡所屬,兩年任期未至,卻是走不得的。明年二月初一前,某在京師按察院為你洗塵,過時不至以違律論處。」聲音極冷,竟不容人思索以對。

聽著街上一陣喧嘩,不多時,按察院中人便已是退的乾乾淨淨,唯留下驚恐尤存的鹽車夥計在稀疏雪花中發愣出神。樓中眾人也是料不到姬小野竟肯如此作罷,心中難免有些犯嘀咕,只是見按察院眾人確已退去,方不得不信了這似乎很難相信的事情。

偏弓燕七坐正了身子,斜眼瞧著坐在凳上的那江司兵,只見他面露倦意,似不堪所負一般。想到他為己郡之事得罪了無人敢惹的按察院,日後不僅仕途之事莫消再提,只怕這性命也是堪虞。想到此處,感激之外又多了幾分憐惜,心道待此間事了,恐怕要將此人帶回望江,一生都在王府里住著,才能防過按察院的手段。

易風走到江一草身前,長身一躬,道:「多謝大人。」

江一草笑了笑,道:「何謝之有?莫非你便是那惡名昭著的走鹽犯子?可莫忘了,這樓上可坐著一位公正無私的侍郎大人。你若是想自承其罪,下官倒是不會妨著大人為民除害。」

被他這輕輕一點撥,望江眾人方才省起,樓上還有位棘手的謝侍郎。這位謝侍郎本是以清廉公正、鐵面冷對王公輩而著稱的朝中名吏,一腦門子心思的揭腐除貪,此時被他瞧著這百來車鹽,哪有不問罪的道理。偏偏此人素有佳譽,不是那些官場上虎狼之徒,要自己一干人等動強,卻是做不出來。

謝侍郎站起身來,苦笑著搖了搖頭,心想自己熱血為民,只道憑著滿腔碧血,一顆丹心,便能化盡天下鬼魅,這才私訪邊城……欲待掀開鍋蓋,拿幾個社鼠,卻哪裡料到這看似明明白白的走私鹽一事,卻牽扯進瞭望江那位郡王,還有自己素不入眼的按察院,甚至連聖上也頒了秘旨。

起始轟轟烈烈的開場,末了卻在一個小小的司兵官手中淡淡然然的收場。他心知其間自然有極多自己弄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的幕後交易,未免有些心灰,頹然嘆道:「險惡啊……」語調惶然,卻不知是在說這西塞地貌,還是官場難測。

他將手向前一領,便欲偕那安康二官下樓,忽聞有人說了句什麼。

他聞得聲音轉頭瞥去,只見江一草倚在欄上,手中端著酒杯,再配上那一身厚襖、臉上憊懶笑容,倒似極了鄉村裡的那些無賴。

「險惡?又何止於此……」

待這幾個字如打鐵般落在眾人耳中時,江一草已一口咽盡了碗中酒,眼光向著城門外望去。

一道破風之聲忽然響起,不知從何處飛來一箭斜斜插入街旁鹽袋之中,竟是深入沒羽,駭的旁觀眾人轟的一聲散開,樓中人不由轉面看了燕七一眼,卻見他雙手空空,兩肩一聳,一臉無辜的模樣。

※※※

城門中亂雪紛飛,遠處隱隱有轟鳴之聲傳來,竟似大批駿馬賓士之聲。這聲音來的極快,如奔洪般的馬流,不多時便已進了眾人視線。只見素銀一片的城外荒原上,旌旗招展,鐵甲映雪。內力深厚的諸人早已瞧見那陣頭前一面大幡上書偌大個「和」字,正是西山國姓……蹄聲陣陣,仿若踏在眾人胸間。

眾人見著那滾滾鐵騎已到了城門前百丈之地,不由心中大為震駭。誰也萬萬料不到,好不容易讓按察院的人安靜退下,卻是前門驅狼,後門迎虎,不知這西山軍隊如何敢違和約,殺至此處。有人扼腕嘆道:「邊城今日風雪難消啊!」

望江三旗本是荒原戰場上殺將出來的好漢,鐵蹄當前卻尤自面色不變。易風只是頭痛對方若心有惡意,邊城中己方只有兩百來個夥計,看這邊城守兵也不是訓練有素的隊伍,又如何能抵擋住西山國如狼似虎的軍隊。

董里州也在納悶,望江與西山交易雖然背後都有著極大勢力的支撐,但面上向來是民間來往,此時見西山軍隊忽然開拔到了此地,不像是接鹽,莫非這些人另有所圖?他看了看樓前低破城牆,還有那些面帶土色的邊城守兵,不由心中長嘆。

此時西山軍隊又更近了些,莫說這小小邊城毫無抵禦之力,便是此刻要關城門也來不及。易風霍然站起,正準備說話,卻聽見樓中有一人冷冷道:

「燕七聽令,不準西山一馬踏入城門一步,入者射殺。」

話聲乾淨利落。他轉眼一看,卻是那一直憊賴倦然的江司兵。

望江三面旗在荒原戰場上皆是號令一方的名將,此時不知為何,聽著江一草斬釘截鐵的語聲,心中竟泛起望江郡王的身影來,不自主地應了一聲,躍入街中並成一排,靜靜地看著愈來愈近的鐵騎,紋絲不動。

三人黑衣壓雪,似極了那天脈白頭群山。

西山眾騎已入了一箭之地,卻仍未減速,竟似要直接沖入城中。

燕七面色一沉,單膝跪於長街之中,手掌輕輕一拍背在身後的箭筒。受真氣所激,數十枝羽箭彈了出來,整整齊齊地插在泥地之上。他執弓於手,旁人還未來得及看清如何動作,一枝羽箭便已如閃電般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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