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落子 第四章 寒宮

世新十一年冬。

京師皇宮。

劉名看著端坐在龍椅上的少年。少年眉目清秀,卻有一股愁意揮灑不去,倒似天下三千煩惱盡在一人面上了。方才殿上朝會散後,他便是這般模樣獃獃地坐在龍椅上,默默出神,嘴角不時抽動一下,似是在惡狠狠地詛罵著誰。

「皇上,還請三思。」

少年天子忽地醒過神來,輕輕拍了拍椅把,自嘲地笑了笑,鼻尖擠出個極好看的小漪紋來。「想了想,還是算了。你說的對,和那些老朽也爭不出個所以然來。」嘴裡輕輕哼著:「待某日收拾庭院,盡去這稗草亂花……」

劉名聽著皇上還有興緻哼哼小曲,心中一寬,小意問道:「那彭御韜?」

「此人乃大大的忠臣,殺是萬萬殺不得的。可要放了他,又會惹著麻煩。想著天天被那幾個老頭在底下喧鬨,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皇帝提起硃筆,對著御案上的紙箋愣了愣神,喃喃道:「照先皇規矩辦就是。」

劉名無意識地看了他一眼,忖道聖上身處深宮,臨太后之威,朝上又被那干老臣處處掣肘,若換作一般少年,只怕早已火冒三丈。可偏偏他能忍住少年心性,沉得住性子。想到此節,眼中不由露出一絲讚賞之意。

皇帝此時也將將擱筆,一抬頭便見著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不由微微笑了一下,心中難免有几絲得意,面上卻也不顯露出來,淡淡道:「就這麼辦吧,你去刑部交待一下,明日就不用提上殿來了,省得彭御韜又要衝著那些王公們一頓臭罵,聽著也污耳。」

劉名見兩人眼光對上,心道這可是有些不敬,連忙低下頭去,沉聲應是。忽地想到一樁事,琢磨了一下,還是問道:「前些日子,戶部拖欠望江郡黑旗錢糧,郡王府已經告到慈壽宮去了。皇上要不要過問一下。」

「聖太后自然會處理好她的家事。」皇帝的語氣中不禁然帶了些揶揄,將手一擺,道:「藩郡之事,又豈能容我插手?」想了想,又覺著這話似乎有些弱了身為天子者的氣度,轉而言道:「朕那位親戚在西邊不是活泛的很嗎?也輪不著我們操心……用平常人家的輩份講,望江那位郡王,朕應該叫他什麼?」

「皇上乃六合至尊,座前無長。」劉名面色一肅,「只是皇上一向教誨臣要近望江,遠東都,是以臣才留心了些。看樣子皇上心中定有成策。」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藩郡不可亂,望江猶可期啊。」劉名應道:「望江郡王若能與東都勞親王互為掣肘,自然皇上就放心些。只是這些年望江王爺似乎做的有些過,最近有些風傳,聽聞望江郡正在向西山國走鹽,皇上您看要不要下道旨意,點他一下?」

皇帝聽他語氣中有些探詢的意思,不由怪怪一笑,道:「西山與我朝議和已久,鹽鐵貿易早已不禁。既然他河衛東都都能賣鹽,望江為何賣不得?太后只顧著自家兄弟發財,難道朕就不能照顧一下她老人家的大侄子?這也是朕的一點孝心嘛……」劉名聽見皇上如此口氣,哪敢插嘴。

皇帝面色忽地一冷道:「我倒要看看那位勞親王連自己兒子都奈何不得,又有何面目在太后面前說三道四。」又覺著似乎有些失態,轉而一笑道:「太后宮裡昨夜的事,你今天就知道了,倒是消息靈通的很。」

劉名伏首道:「一切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

皇帝笑了笑,也不言語,十六七歲年紀,笑容中竟帶著世故老人的一絲滄桑。劉名偷偷瞧著,竟平空生了些憐憫之意。見左右無事,便欲告退出去。

正待靜靜退出御書房門,又聽著少年天子淡淡的聲音傳了過來,「你現在要常到宮裡辦事,沒個名目終究是不便,朕已經給內務省說了,從明天起,你就先兼著內務丞的職位,按察院堂官仍是主職,平日里公務可不能耽擱。」

內務省常在皇上左右,行使宮中政務,乃是最最緊要的地方。長官為內務卿,省丞雖然只是第三級的官員,比左右二鋪還要低上一級,但也是四品了。劉名現今已是五品的按察院堂官,此時又得了內務丞的職務,按察院實權在手,更有了隨意進出宮門的特權,疊權重職,頗不合規矩,如此看來倒是皇帝綱外施恩。

劉名聞得此言,卟通一聲跪到地上,顫聲道:「謝明主龍恩。」

皇帝看著他跪在地上謝恩,心道這個答對倒是有趣,硬生生在自己名前加了個明字,雖不合體統,但似乎有所指吧?他心想著自己六歲即位,在奶奶的懷裡度過了宮中漫長歲月,現在終於長大成人,再不是那個看著殿堂中黑壓壓一片大臣的白鬍子迎風而揚會笑出聲來的小孩子,也不再是那個一臉怨氣地聽著聖太后很溫柔地教誨,而死不肯出聲的莽撞少年了。

「一代明主?」他摸了摸下頜將將長出的嫩須,冷冷想著:「那是不客氣的。」

※※※

宮中地方太大,亭台樓閣,朱檐疊宇,實在是讓人有些眼暈。雖然新進紅人,按察院劉名大人數月來時常進宮,對道路卻依然是有些糊塗。至少在那些太監眼中瞧著就是這樣的,不然又何必每次都要奉事處太監得祿送著出去?

劉名隨著得祿身後向宮外行去,這條道路有些迂迴,行至一處假山旁,將將有一大片鬱鬱蔥蔥的林子擋住了一大段。

「恭喜劉大人,賀喜劉大人。」此時的得祿面上忽然現出諂媚之意,全不似方才在眾人面前那冷冰冰的模樣。

劉名呵呵一笑道:「您太客氣了。」說著自袖間取出樣物事,遞了過去。

得祿倒不客氣,嘿嘿接了下來,忽地低聲道:「大人既然已經榮升內務丞官,那日答應在下的事?」

劉名饒有興趣地看了他兩眼,卻也不說話,眼神那難以琢磨的一絲笑意,倒叫得祿有些發毛。他強笑道:「小的可不敢邀功,只是在奉事處呆的久了,離皇上太遠,一顆侍上的心有些不舒坦。敬事房一向歸內務省管著,這還不就是您的一句話嗎?」

劉名不理會他,加快了步幅向前走去。得祿有些跟不上,心中一氣乾脆停在原地,卻聞得他從前方送了句話過來:「稍安勿燥。」他心中一喜,兩腳像耍猴般輕輕一踏,嘴角大咧,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

※※※

劉名從北門出宮,上了轎,只見路上車馬來往,彩燈輕搖,好一幅繁華氣象,驚詫了些時候方才悟到,年關將至,也就是這月的事情。青簾小轎從知書巷拐了過去,轉了兩個彎便到了按察院外梧內竹的院子旁。

一向冷冰冰的鐘淡言此時正在院門口處侯著。劉名下轎後,有些驚詫地看了他一眼,抬頭望望天,問道:「天這般晚了,你怎麼還沒回去?」

淡言接過下人遞過來的事物捧在手上,一邊隨著劉名往裡走去,一邊回道:「這幾天安康大營里的氣氛有些不尋常,二哥來信讓我跟您跟緊些。」

劉名頓住腳步,沒好氣地笑罵道:「倒不知老二生了什麼怪念頭?安康大營若是有事,也是西陲將起戰事,怎麼和我這幾千里地外的人扯的上關係?」鍾淡言也不應他,只管緊緊跟在他身邊。

劉名無奈笑了笑,知道這人是個死性脾氣,也懶怠再說,徑直走進前廳。

自從唐俸斌、弋中欣二位堂官回鄉後,按察院便由他和姬小野主事。姬小野始終嫌這小院地氣太過偏狹,往往都在刑部那邊待著,時日久了,這間北城小院似乎已成了劉名的專屬之地。

進得正廳,只見文士模樣的何樹言正坐在滿桌的公文中間,亂眉緊鎖,咬著筆桿,忽地奮筆疾書,待勾劃完一件後,又拿了一件開始思慮,凝神注目,全然未知二人進來。

劉名重重地一拍案板,笑道:「忙不完的你這狗腿命……」何樹言駭了一跳,筆下字跡卻是絲毫未亂,見是大人回來了,不由笑道:「大狗不在,小狗擋災,命數,命數。」

按察院專司監察問罪之責,所用手段又常常不能見人,是以時常被人在背後罵作狗腿,他三人豈有不知的道理,倒時常互相以此開著玩笑。旁人若見著天下人人懼怕的按察院中竟是這般其樂融融的模樣,只怕倒會以為是不是自個兒眼花。

三人坐下,何樹言問道:「今日廷審彭御韜一案,可有定論?」彭御韜本是某州布政使,一向頗有清名,為人又是極孝,兩年半前老母病逝,但家中無錢,靈柩難以歸籍,只得草草葬到後山。誰料後山是神廟廟產,更是四百年前楚古大神官坐化之地。彭御韜此人為官從不諛上欺下,在登聞院時更是直言敢諫,得罪了不少朝中大吏,此時被人捉住了把柄,自然要往死里整。

何樹言當年曾經手此案,自然有些關心,他知道皇上憐此人純孝,有不問罪的意思,只是頂不住諸大臣一口一個侵犯廟產,大逆不道,只得一直這麼拖著,到如今已近兩年。

劉名啜了口下人端上來的熱茶,莞爾笑道:「還能如何?還不是如兩年來一樣,就聽著彭大人破口大罵朝中官員為官不仁,私受賄賂。老大人們臉色鐵青,紛紛要求治此人污損廟產的重罪,以護朝綱。然後皇上極言慎重。最後太后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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