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落子 第三章 冬原

「原來是望江的冷大人。」季恆施了一禮,面上卻是毫無懼色。他心想茶鋪內外早已被己方人馬把住了關口,只待搜出鹽來,便即大功告成,寒聲發令:「藍衣社十三路,上前搜車。」

易風此時緩緩站起身來,笑道:「難道這位大人就不能給我望江一個面子。」他心知此言本就無稽,只是一時想不出對策,但想拖得一時是一時,只待接貨之人到來,再做打算。

季恆也是一笑,道:「貴地一向好生興旺,哪裡用得著咱們一破院子給些什麼。只是……」故作苦吟狀道:「只是為朝廷解憂,乃我輩本分。若王府上和這私鹽買賣有些瓜葛,倒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沒咸沒淡地說著,而就在這談話之間,十幾名藍衣社已圍住了一輛長車,明刀晃晃,直指那些夥計的胸口。

「真的不能商量?」

「哪裡的話,只是隨便看看罷了。」

二人正如鄰里一般拉著家常,那邊廂已是血光四濺。易家的夥計仗著有望江郡王府撐腰,強自不肯退後,卻不料負責搜車的藍衣人竟是二話不說,拔出刀來一陣劈風亂砍,頓時傷了幾人。

易風心中一懍,心知今日只怕難以善了。

他先前始終想著朝中那些對頭會藉由此事對自家王爺不利,是以只願周旋,此時見雙方已然動手,心知已無計可施,便也放開一切,一拂長襟,坐了下來,輕聲對著伏在桌上的燕七道:「立威,殺一人。」

季恆隱隱聽著此話,忽地想起這箭手傳聞中的手段,大驚之下,指作唿哨,便想喚那些人退下。

只是他動作快,燕七卻是更快!

茶鋪中人只見原本懶懶伏在桌上的他,忽地長身而起,彎弓搭箭,卻不正眼瞄準,便指頭一松,只聞得一陣極細的嘯聲自那弓弦之上散出……

數十步外沙地之上,正在鹽車旁揮刀做猙獰狀的一名刀手,忽地一捂脖頸,悶悶地倒了下來!

正在騷動的人群被這仿自天外飛來的一箭給震住!

不論是按察院,還是易家之人,都紛紛離那倒地之人遠去,似害怕下一個倒下的便是自己,霎時間在那輛鹽車四周空出好大一片地方,只余中箭之人倒在血泊之中,卻也沒有動彈,想必已是死了。

謝侍郎見此子隨手一箭便斃了遠處一人,不由一嘆:「冷五既現,他自然沒有不來的道理。只是這般須臾間去一人命,卻也太……」

季恆卻面無表情,看了箭手兩眼,淡淡道:「果然好手段,看閣下偏弓殺人,想來便是那只有一隻眼的燕七。」

眾人聞得此言方才知曉為何此人竟用長長一絡頭髮掩住一目,原來這神箭手竟是不良於視!

※※※

燕七木然地看了這位按察院主簿一眼,也不說話,復又坐了下去,從身後取出枝箭來,非常用心地開始在木桌上刻劃著。

眾人並不知他在刻著些什麼,只是看到那烏黑髮光的箭頭在桌面上不停的划動,聯想著方才那似乎來無影去無蹤的箭術,不由喉嚨一陣發緊,再聞得箭尖和木頭摩擦時發出的吱吱怪聲,心中不由更加緊張。

眾人先前注意到,這位箭手望那季恆一眼時,那絡甩在額前的長髮下稍露出的那隻眼中,目光竟是獃滯一片,不隨著視線而動。大家心中不由盡皆嘆然道,如此神乎其神的箭技,卻偏生眇了一目,實是一件憾事。只是不知是上天不開眼?還是上天嫉他天賦異稟,便有了損其有餘的念頭。

季恆此行奉了姬堂官的命令,費了這大心力,自然想要有個結果,眼見著那偏弓燕七不停地在桌上畫著箭畫,心中很是清楚,這是示威,誰若敢動望江一草一鹽,這箭只怕就會脫手而奔你去!

想到此節,他不由微微笑了笑,心道這宋王爺也是養的好囂張的屬下。

雖然有一名下屬中箭倒地,也不見他臉上有何恚怒之色。他站起身來,做疑惑狀輕聲道:「望江郡莫非真是要反了?」

世人皆知望江郡王與東都勞親王親為父子,卻勢若水火。全仗著太后不忍見自家兄弟和侄子骨肉相殘,才一力摁了下來。若望江郡真敢置廷令於不顧,惹得太后她老人家一時不喜,望江的處境自然難受。

易風身為望江謀士,哪會不知京師深宮中太后一句話對自家王爺的處境有何影響,自是不肯明著和朝廷作對,爽然一笑道:「這位兄弟,飯可以亂吃,話卻要慎言。爾等為朝廷命官,自然不可輕侮。只是我等亦為朝廷命官,份有朝藩之別,卻無上下之屬。憑何叫我們半窗中人看按察院臉色行事?」

「真是好笑!不知閣下這幾位朝廷藩屬命官為何隨著這商會行走私鹽之事?難道不知朝廷早已禁絕此途?方才還敢出手傷我朝中官吏拒查!好生大膽!」季恆言詞咄咄。

易風洒然應道:「望江做事自然有望江的道理。若閣下以為我等此行為非,不妨回京報上莫大人,在朝中參我家王爺一本。只是……」聲音陡然高了八度,「只是若要強行在此地拿人扣鹽,卻怕你們擔當不起!此時損了一命,是你按察院自取其辱,怨不得天,自也尤不得人!」似是配合著他的話語,木桌上滑動的箭鏃陡然一停,忽地在偏弓燕七的手中靜住,眾人心中一驚。

季恆搖頭道:「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一面說著,一面向外面瞧了一眼,只見手下那些從兵部調來的甲兵,聞得竟是要和望江郡那位王爺的手下明火執杖搞一架,面上都流出畏難之色。他不由冷哼一聲,轉過頭來:「易將軍,您不在西線戰場之上,卻到這荒涼邊城中來,不知所為何事?」

易風站了起來,望望茶棚外冬日景色,回身冷冷道:「王命在身,不可多言。」

好一句王命在身!有這淡淡一句,任俺是販私走鹽也罷,任俺是強辭奪理目中無人也罷,縱俺是無惡不作……奈何俺王命在身,你……又能如何?

季恆冷冷地看著他,心知若搬出王命來了,自己極難搶先動手,想到自己堂堂按察院替天問案,卻不得不被此人一言僵住,今次之行,只怕有些棘手,手指不覺用力,關節處泛著慘慘的白色。

「卻不知姬大人現在如何了。」

雙方還未真正交手,便已有一人喪命。茶鋪外便道兩側,眾人緊張對視,不敢稍有放鬆,馬兒似乎也感應到了這股氣氛,不停地用前蹄刨著浮泥,不安地扭動著長滿了鬃毛的頸項。

※※※

謝仲歌年前由御史改判吏部侍郎,卻也沒減了那份執清風之言為國除蠹,為民去禍的心思,是以才會不遠千里來到這小小的邊城。

販私鹽自然是他極為憎惡之事,只是若此事發生在他頗有幾為惜賞的望江王爺身上,倒不由教他好生為難。是以進茶鋪以後,他一直沒有表明身份,只是安靜地待在一側,冷眼看著此間的一切。

若以理而論,望江郡若身犯王法,只怕逃不得一責,但聽得這黑旗軍中著名的謀將易風嘴裡淡淡那句「王命在身!」,便堵住了意欲質詢的諸多張嘴。在他這為官講究中正二字的人眼中,此等作為倒有些蠻橫的意味了,便有些不喜,更加篤定茶鋪外百來輛長車上,所運的定是那雪白禁物……可若以情而論,按察院一向倚著手中權柄,咆嘯官場,把持朝政,以言入人以罪,妄行大獄,倒更是令自己不恥。

情理相較良久,他不由嘆一口氣長身而起,言道:「二位不若聽我一言。望江若無此等弊狀,不妨暫且將車拉回城中,再做計較。按察院也先退下,這般大陣仗,卻是朝藩相峙,讓百姓瞧去,成何體統?」

易風聞言一愣,瞧著鋪中這名俊朗青年,心道此人好大的口氣,竟然做起調停來?但又覺此人語氣間對本郡倒無惡意……他其實心中早有想法,井鹽交貨在即,按察院人虎視於旁,若呆會兒三方碰在一處,己方這一行人真是無法自辯,倒還不如暫且退回城中。又想著王爺所吩咐要尋的那人,此時只怕已到了邊城,看王爺如此看重那人,若能得他幫手,只怕倒又有一番變數。

心中已有這般想法,又聞得此人發話,自然要借這順水槳力,易三微微一笑道:「這位兄台說話倒有幾分道理。只是恕在下眼拙,卻不知閣下……」溫和地看了謝仲歌一眼。

按察院主簿季恆心中亦有一番計較,他見此時已然成了僵局,也是不願在這城外野地里呆立無功。此時聞得回城,不由暗自一笑,心道若能將這隊鹽車拉回城裡,倒也是一大成效,城內民居眾多,若是雙方翻臉,卻也不懼那柄出神入化的偏弓了。尤為關鍵的是,城中不似在這荒沙無防之地,沒了被這批鹽貨買主——西山人強搶的危險。

他思忖半晌後,躬身行禮道:「侍郎大人說的在理,不如回城再做計較。」

茶鋪外面人聽著似乎有緩和之意,不免有些鬆懈,只是眾心著實沒料著,這般劍撥弩張的情形,竟然會如此作罷。只是看著身周的這些鹽車,眾人當然清楚,這只是暫時作罷而已。

謝仲歌微微一笑道:「原來你認得我。」

季恆亦是一笑,復又上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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