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草仰著頭,半閉著眼,坐在藤椅上養神。
屈指算來,他和阿愁二人來到邊城已有一年零六月,看厭了眼前黃沙,乏了青梅酒的滋味,那條開滿野花的溪澗也早是眼熟的提不起几絲興緻。他忽然有些懷疑,當年自己溜到此間的決定是如何做出來的。
好在還有阿愁,還有身旁木桌上這些遠方來的紙。
將油燈調亮了些,他拿起有些皺了的信紙,湊近細細看著,時不時忍不住笑出聲來,轉頭拈了兩枚鹽漬的乾梅,送到嘴中慢慢地抿著。他初時極不喜這酸酸甜甜的味道,只是見阿愁做的辛苦,才礙不過面子吃著,不料這十幾月下來,竟是吃上癮了,一刻也不能離身。
木門吱地一聲,一個少女靜靜行了進來,穿著一件素色的衫子,底下卻是大紫淡花的長裙,一頭微濕長發隨意披在肩後,面若初雪,似久不見陽光,江一草只覺眼被晃了一下,忽然忘了言語。
阿愁見他又這是般模樣,眼光直直盯著自己,不由一抹紅暈平空而生,淡淡轉過身去,碎步走進側房之中,婉怯之色掩之不住。不多時,她便收拾妥當走了出來。江一草見她如瀑秀髮又已扎了起來,學著男人的模樣挽了個髻,止不住搖搖頭。
「這封信不是春風上個月來的嗎?怎麼還在看?還忍不住地笑?」阿愁實是有些怕他那番模樣,轉而問道。
「嗯?呵……」江一草聞她發問,方醒過神來,揮了揮手中的紙,笑了笑。
一往邊城十數月,他二人似乎還頗能適應此地的生活,此處左右無事,江一草每日里也不過是在廖廖可數的幾個通關文書上籤個名兒罷了,過關的大頭倒是那些走私鹽的,只是他也懶怠理會。一大把多餘的時間,只好用來商討一下每天的三餐安排,以及青梅的若干做法。後山那一地梅林,早已儼然成了他這位邊城最高長官的私家園地。
日自東方起,阿愁便去溪邊洗衣裳,再挑些水回來,這時江一草才會懶懶地從自己的屋子裡強打精神爬起來,去十丈外的破爛衙門點個卯,便又邁著八仙睡步回家,伏在桌上養神。日頭正中時,他才會靠在廚房的門口,百無聊賴地瞧著阿愁極不順手地切著牛羊之肉,還不忘口頭上指點一番。
塞外之地,新鮮瓜蔬運輸不易,自然有些貴,於是二人初來此地的數月里,每日里的口福便只能是那些肥的流油的肉骨之流,卻是苦了阿愁那嫩唇細胃。好在下屬們頗喜這位長官行事——既不得罪人,還可以平空得些鹽賄以補家中虧空——是以紛紛巴結,時不時送些青瓜細菜到他屋中。
江一草起始也有些奇怪,為何自己都吃不上的東西,他們卻能搞到手。直至一日,阿愁瞧見一個私鹽販子笑眯眯地從鹽袋子里拿出一包青菜遞給守城的小兵時,方才明了是何道理。
江一草雖是憊懶,有時卻又頗有些流氓習氣,聽得這般,哪有不發飈的道理。於是阿愁喜食青菜的口味自那天起便有了保障,心情一好,原本只會將鮮魚燒成糊棒的廚藝亦是日見飛進,往往讓江一草覺著竟有些不期之喜了。
邊城雖然獨懸世外,無瑣事之煩心,頗合二人胃口,只是這一連十數月的朝起暮歸,著實有些讓人難受。駐守邊城的那百把名官兵,倒是一到晚間便似野獸一般的來了興緻,飲酒作樂,流連娼館,好不快活。江一草雖有些好奇為何這不足千人的小城也會有這等營生,但身為長官,總不方便和下屬一同前去探幽問徑。
而阿愁自來到邊城後,不知怎地便不再固執地罩住笠紗,雖然仍做男子打扮,可那柔和線條,卻明白無誤告訴了眾人自己的真實一面。正如長官不方便問下屬那些事情一樣,那些官兵雖也有些好奇司兵大人為何置軍中條例不顧,私自帶著個女人來此地,但也不敢當面發問,只是背後關於這男女二人的議論早已是百般不堪。
江一草自然不知道那些人心中是如何想法,只是每當遠遠看著那些兵痞子們消失於娼館大門處時,便會無來由地痛罵幾句,再嘆一聲:「惜乎哉……只可遠觀,不可近玩……」也不知他意中所指是那妓寨或是旁的什麼人。
好在一直謹小慎微伴著他的阿愁,就住在他旁屋。二人同處一院,用的是司兵大人文書的名義。二人常在日子尚暖的時候搬兩把藤椅坐在院壩上,隨口談些什麼。有時在他的不斷哀求下,阿愁或許會輕輕哼兩段小詞給他聽聽。而那些攜醉歸營的兵士,也有好幾次聽見司兵大人院中隱隱傳出短笛之聲,其音清悅。
阿愁吹的曲調頗有些怪異,拍拍歇歇,間隔頗有出人意料處,竟和中土一般所聞絲弦之調大相徑庭。江一草心道她本在西山長大,倒也不以為異。
在這乏味中亦有真趣的日子裡,二人最大的快樂,倒是接著春風小丫來自京城的信件。最初的幾封信中,所言無非是表達著對二人將她孤伶伶地扔在京師十二分的不滿,再學著一班閨中怨婦的口吻描繪著自己日復一日窮極無聊的生活,自然也不會忘了在每封信的收尾處極凄怨的問著:「窗外皎月穿雲,叫睹者思緒亂飛,西塞離人觀此銀光可生思家之念?京師梧尾巷中,小妹牽掛尤甚。卻不知千里之外兄並愁姐可有一樣心思?」潔白素箋上還殘著幾滴淚跡,將那娟秀小楷寫就的文字染的水暈一片……
阿愁往往捧著信紙愁眉不展,唏噓道:「春風又哭了。」
江一草一把將信紙扯過來,看了兩眼,安慰道:「你別難過,我知道咱家小妹,一貫感情充沛卻廣施天下,斷不會僅僅為了你我二人便如此。誰知道此刻正在哪個酒館裡痛宰符言呢?至於這淚痕嘛……我知道了。」作恍然大悟狀。「小妹為了確保情真意切,飲酒助興,不料受不了酥皮鳳尖的誘惑,小嘴難掩,一道清流……」
正興緻勃勃地描繪著春風小丫於深夜之中獨自對著一小碟雞翅食慾大開的可愛表情,卻聽著阿愁嗔怪道:「你這人怎麼連自己妹妹也這般取笑!」
江一草一愣,心道事實而已,何來取笑之說?
後來的事實果然證明了江一草的推斷。不出三月,春風的來信已然開始嬉笑怒罵,京中趣事,朝堂醜聞,一一現於筆端,今日提起戶部侍郎嫁女,明天講到二道巷子上面又死了個刺客;憤怒時說說穿三響的沈老闆不知因何事開罪了按察院,眼看就要關門;高興時聊聊符言和杜老四爭地盤,結果一隻手摺了。信上偶爾也會提到,那個來自西涼州的小謝總是喜歡跟在她的左右,紙上是充滿了恚怒之意,語氣中卻有些帶少少羞意的欣喜。不過對於自家兄弟的好友莫磯大人,倒是著實沒什麼好話。信中提著似乎又陞官了。信中不無諷刺地笑道如果他老子死的早,只怕現在按察院的大老闆已經是他在坐,只是看來莫磯頗忠於友人之託,去看望的倒也殷勤。
二人這秋風冬雪春乏夏燥的日子,便在春風一日勤於一日的來信中慢慢地過去。一眨眼間,邊城又是冬日。
他二人一連有十幾日未曾收到春風的片言隻語,不免覺著奇怪,阿愁更是有些擔心。好不容易前幾天信來了,卻不再復是往日那般情態,只是淡淡幾句描繪,再加上一些問侯之語罷了,倒是常於無意間提及近日常常與某人長宵共醉,迎風而歌,頗為痛快,只是對其人姓名,卻故作疏漏,掩飾之意可見一二。
江一草捏著那已翻來覆去看過數遍的信箋,有些緊張地問著阿愁:「春風今年多大?」阿愁不知所謂地看了他一眼,道:「明年正月十四,就滿十七。」
江一草又匆匆過了一遍信,忽地長嘆一聲,面上泛起几絲古怪想笑的神情,只是眉間忽又閃過一絲憂色,無奈嘆道:「終究還是長大了,只盼不是如我想那般才好。」阿愁也不作聲,聽他輕輕說道:「時近年關,想來京師也還是寒冷,卻沒料著小妹的春風拂柳時辰,竟是來的早了數月。」
她此時方才明白這位似乎不怎麼稱職的兄長為何會有如此奇怪的神色,不由淡淡一笑,卻總有些疑惑那眉間的一絲憂色是何道理。
正在此時聽得院外輕輕篤地一聲,阿愁行了出去,回來時手上卻拿著一個鹽袋。江一草接過鹽袋,皺了皺眉,從桌下取出一個大瓦缸,將袋中之鹽盡數抽倒其中,再自鹽中摸了半晌,摸出個小紙條來。
他定定地看著紙上字跡,忽地眉間憂色一閃而逝,出神道:「倒著實有些奇怪。」阿愁也不問他,靜靜地坐在一旁。
出了會兒神,又自我開解道:「走了兩年的鹽,風聲透了也是正常,卻不見著與你我有什麼關係。」阿愁明目輕輕眨了一下,問道:「有什麼變故?」
「沒什麼大事。」江一草淡淡道:「二十三船鹽,明晨出關。」眉尖卻不期然擰了擰。
「這麼大一筆?」
「理這些事情做甚,你我不過司兵、文書罷了,明日一切照常就是。」
話雖如此說著,他卻想著這連著近兩年的走鹽只怕是被朝廷察覺了,轉頭看著燃燒殆盡,微亮將熄的燭火,不知怎地卻有了一絲憂慮。不是憂慮鹽船會被朝廷來人扣下,只是有些隱隱覺著事情似乎沒這麼簡單,易家執中土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