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新十一年的冬天,似乎來的特別早,京師中的人們數月前便穿上了厚厚的棉襖。此時臘月將至,天寒地凍,城北常侍廟旁的那座大院一如既往的大門緊閉,僅留下角門微微開著,似乎是怕屋外的寒風卷著那些一碾成絮的梧桐枯葉進來,減了大堂官賞滿院老竹的興緻。
劉名袖著兩隻手,似是極為畏冷,坐在門師當年的大椅之上,含笑問著面前那冷冰冰的青年人:「淡言,這兩日沒瞧見姬師兄,不知是往哪裡去了?」被喚作淡言的年青人便是兩年前江一草出京之日,將紅石刺客北陽鼠釘在穿三響粥鋪門板上的劍手。只見他搖搖頭,似乎一無所知。
劉名輕輕哈了口氣,看著眼前漸散的霧氣,淡淡笑道:「兩位門師退了後,這院里的擔子可就全交到我和姬師兄手上,師兄天縱英才,自然遊刃有餘……只是我本庸人,倒覺著有些荷重難負的感覺。」旁邊又一人笑道:「堂官大人何須說這等話,有我們三兄弟在,自然會追隨大人前後,為朝廷出力。」此人面上白凈,額下一絡淡須,頗有幾分風雅之氣。
又聽他道:「前幾日季恆在兵部取了調兵文書,還在賬上支了不少銀錢,支出項上寫的是保暖之物。」劉名看了他一眼,問道:「紅石那邊有什麼動靜沒有?」
他想了想,道:「那處倒是安靜,去年總聞著瘋三少要尋咱們這一門的晦氣。我已經吩咐下去,讓門下兄弟都小心著些,還好沒有太大的動靜。不過今年一入冬,北陽城的探子來報,似乎紅石出了什麼問題,幾個大老天天在瘋三少的宅子里吵架。也不知為的是什麼。」
「瘋三少天潢貴胄,即便要動手,肯定也是直取你我四人,斷不會向下面的人動手。」劉名伸出手指在茶壺上輕輕叩了叩,出神道:「朝廷現在又無討逆的興緻,紅石那方又有何愁?只怕還是在那鹽之一物上傷腦筋。聽說前些年抱負樓不知怎麼得罪了瘋三少,大掌柜鮑安被生生削了一邊耳朵,現在整日不敢出門。兩者間雖有供鹽的協議,只怕鮑安挾私憤,會在這鹽上做手腳。」
看著身旁兩個下屬無言,劉名又笑了笑,眼中不知為何閃過一道寒光:「鹽,望江,北地?兵部也去了人……」長身而起,道:「這些事情咱們就別煩心了。我這時要往宮中去一趟,有幾宗事情,你們能料理的便幫著辦了,若實在有些拿捏不準方寸的,大約晚飯時分,我就能回來,你們到宅子里等著我來看。」說完這話,臉上平空多了幾分倦意。
二人齊齊躬身應是。目送著劉名走出廳外,那文士一樣的人喃喃道:「大人今年不過二十幾許,整日周旋在這官非之中,雖然受著皇上賞識,只怕倒會惹莫大人之嫉。」淡言聞得此言,臉上卻現出一絲笑容,冷冷道:「最好不要有人想打咱家大人的主意……樹言兄,劉名大人雖是莫言大人下屬,可如今聖眷正隆,他又能如何?」
何樹言一笑,心道聖眷這種事情卻是言不清道不明之事,今日在殿上可能還是君臣融融,明日就不知是何光景了。想著老三雖然忠心不二,只是對這官場之事不大瞭然,他也懶怠分解,拍拍淡言的肩膀,無奈道:「大人去宮裡侍奉皇上,這院里的事你總得幫著哥哥一把吧?」
鍾淡言聞言一愣,喃喃道:「刑部牢里還有幾分口供沒出來。」也不等兄長回話,便徑直走了出去。
何樹言知道這兄弟的脾氣,除了大人,倒是誰也指使不動,不由尷尬一笑,坐回椅中,摸著桌上仍有餘溫的茶壺,似有所思。
此時的劉名已然坐到了馬車之中,見著滿街黃葉翻飛,行人縮入厚衣之中,院中的那幾簇老竹伸出尖來,在無葉梧桐樹間傲然而立。轉眼望去,遠處皇宮的城樓隱隱可見,一想到那滿是銅釘的重重朱門,他不由有些厭倦,倒忽然羨慕起某人來。
「卻不知姬師兄此時到了那處沒有?」京城已是臘冬,想那北地邊城更是寒冷異常。想著苦湖鹽船的消息只怕已是天下皆知,這幾日那小城必定熱鬧無比,他不由面上浮出一絲擔心,只是眉瞼低垂,叫人瞧不清他心中所憂卻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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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郡地處中土之西,四周群山抱繞,出行不便。此種不便卻又為此地之民帶來了種種的好處,天然的險阻難攻,使得中土與北丹數百年前的數次大戰,荒原上游牧各族的內訌,都未曾波及此地,加之郡中氣侯溫和多雨,物產富饒,萬物自備,還有一條清江繞行其北,即可通中原,亦能抵西山,其南又有一條古棧道連著南詔諸州,坐而待天下商賈進門,倒成了世上一塊安樂地了。
望江郡產桑,產鹽,產絲綢,自然惹的眾多客商爭相前往。身為天下第一商行的長盛易家,自然不會放過此等肥沃待開之地,自望江宋別王爺開府之始,便派了不少人手去郡中打理事務,不數年,易家在此間的分行,也隨著望江郡的日趨繁盛越來越大。只是令商會一幹頭面人物頗為悶怨的乃是,望江郡群山中隨處隱隱可見的鹽井,在他們這以賣遍天下貨物自傲的手中卻不能換作金子。
長盛易家雖然富甲天下,卻偏偏被抱負樓佔了鹽道生意的大頭。眾所周知,這抱負樓內設兩位大掌柜,分別代理著兩個大東家,而這樓里的最大的東家正是東都城的那位老王爺。易家雖在朝中經營用心,人脈廣布,奈何競爭對手就是東都的老爺,東都一地的海鹽源只好眼巴巴地放手。而中土攏共只得三處地方產鹽,除了靠在海邊的東都城、高唐郡,便只有這遍地鹽井的望江。高唐偏遠,郡王更是世人相傳中的一大庸王,根本不把鹽貨交易放在眼裡。於是易家只好從望江買了鹽,再艱險萬分地運回內地,只是加上路途中所費,又如何能搶得過抱負樓的買賣。
商會中人自然也想過,天下缺鹽最要緊的地方,實際上是與中土議和已有數年的西山國。但朝廷早有明旨,與西山的鹽鐵交易一概由抱負樓經手,旨意中寫著的倒是冠冕堂皇:貨由一家出,便於控敵之需。只是誰知道那位老王爺給太后的家書裡面寫了些什麼。
想到這些年來在與抱負樓的抗爭中雖互有勝負,但在鹽之一物上卻是頗為吃虧,長盛易家派駐望江的大掌柜董里州便是一肚子悶火。他搓了搓手,強抑著緊張回頭,看著自己身後一長串的船隊在這冬日的清江上負重而行,一時興奮,一時卻有些無措。
八九年來,他在望江一地養尊處優,倒也極少有押貨的事情,只是這一次卻是主動請纓。倒不是為了讓易夫人覺著自己有事必躬親的勁兒,只是若真將這連綿二十三船的白鹽交給別人來管,自己可真有些不放心。
「二十三船白鹽啊……」他嘆了口氣,心中想著,這望江一郡半年的產量若能運到西山,那可就是二十三船白銀啊。想到此節,他不由心中一緊,看了看天時,已近黃昏。
「董老闆。」一個中年人向跨入船中的他招呼道。董里州一見那人,面上堆起笑容,迎上前去:「易大人但請放心,這連夜而行,頂多再過半個時辰,就能過苦湖了。」
易大人笑了笑,道:「有您押陣,哪有不放心的道理,只是天已晚了,還是吃飯吧。」此時艙中桌上已有兩人已捧著飯碗在那處大嚼,只是低著頭,看不清眉目。
董里州哪裡敢和這三人一桌吃飯,訥訥笑道:「三位大人自請慢用,我去後艙吃就成。」一面急著向後艙走去,一面想著:「跟著這兩個凶星,也不知是福是禍。不過那位似乎天塌下來當指壓的王爺,這一次也是頗為著緊此事,竟連荒原戰場上的三面旗都調了回來。」
船隊此行正是望江郡王和長盛易家間的一次見不得光的協議,準備將望江半年所產的井鹽私運出關。
早年間莫說這大規模的走鹽,即便是那些山中農夫背著鹽包,想從苦湖那處過去都不甚容易,要知西大營的大帥舒不屈雖一直與朝中諸臣有些不和,但至少在些朝廷明詔的大舉措上還是不敢亂來,苦湖之下的那座小城倒還是派了些兵的。
但不知從何時起,那小城竟成了不設防的所在,一干望江邊上的山農紛紛買了鹽,再花上二十幾天的功夫,從邊城出去,轉手倒給西山,從中獲利不淺。
易家乃天下第一商會,望江郡的王府買辦也是膽大包天之徒,眼見升斗小民也能經此道而過,自然不肯放過如此良途,兩邊一拍而合,便做起了暗地裡走鹽的事情。這二年間,已有好幾批鹽隊走過去,也沒見出什麼事情。董里州身為望江一地商會掌柜,自然對此事萬分清楚,但像今天這般,帶著二十三艘的白鹽,浩浩蕩蕩地開過去,卻真是有些駭人。
董里州口所稱呼的易大人,正是望江郡王身邊不離左右的人物,王府總管易風。
只聽他對著艙中那二人笑罵道:「瞧你們兩個那吃像,人家董里州大老闆可是拿調羹喝湯的秀氣人,這不被你們駭地溜了。」
二人中的一位抬起頭來,端起桌上的湯碗直接就喝,咕嚕下去了一半,方舒坦的長嘆一口氣,笑道:「那老傢伙我早瞧他不順眼了,老子在前面打仗這麼兇險,也不見他從西山整回來的馬便宜幾個銅子!」
此人穿著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