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城外,清江正如以往千年那樣安安靜靜地向南折去,沿著風景獨美的石牌山,彎彎而行。這綠水繞城,托著遠處石牌山上的茸茸渾綠,似極了一個青竹為骨,灰綢為面,上繪著驟風亂竹的扇面。而這扇柄,數十年來都被城中一對舒姓父子牢牢地握在手中。
江一草二人行到此城時,天上又紛紛洒洒下起雨來,讓人很無前行的興緻。藥丸大似的雨點,一顆顆擊打在油傘之上,砰砰作響。渾圓的雨珠方落到地面,瞬即綻成一團團模糊的水花。此地已有些偏北,初春的陽光本就揮不去那戀戀不捨的寒意,此時烏雲當天,雨意濕衣,更讓人覺著冷了。
阿愁百無聊賴地站在雨中,時不時拉拉左手的袖口,看著這自天而降的無根之水,不知怎地卻想起那一日初識江一草的情形來,不由嘴角微翹,心頭一暖。只是她面上一直戴著笠紗,是以街上紛紛走避的行人,也沒注意這個身單體簿的少年,為何會如此奇怪地站在定西大營後方的安康大帥府前,無視風雨如磐,面露笑意。
一個人從大帥府口探出頭來,抬頭望了望天上連綿不可斷的雨絲,忽地一縱,急急躍入雨傘之中,面露笑意道:「薦書和路引都交上去了,新的路引已經換好。」接著看看天氣,「不過這時天已有些晚了,雨又這般大,只怕要在安康城裡呆上一夜。」
來人正是江一草,不知他拿著莫磯私下弄的薦書、路引進了定西大營,卻還要往何處去。
阿愁此時卻還想著幾年前和他的初次相識,心中滿是甜意,忽地見他出來,不由一時無措,愣了愣,舉手將他發上雨珠撣下些,柔柔道:「那還愣著幹什麼?咱們是去兵驛還是客棧?」
江一草難得聽到如此溫柔的話語,忽地發覺這女子一雙清澈明目自輕紗之後看著自己,不由一時慌張起來,訥訥道:「隨便哪裡就好。」忽想到雨大難行,阿愁畢竟是個女孩子,不由急著道:「客棧舒服些,還是客棧好。你也好久沒燙一燙了。」
二人尋著一間看著還整潔的客棧,便走了進去。
「只有一間房?」江一草愣道。
「是啊,客倌,這安康乃西陲交通大城,各地行商多不過,這不,天一下雨,咱這生意倒是好了,只是您二位卻要受擠,實在是過意不去。」客棧老闆白白胖胖,頭上裹著青布,倒是望江人的習俗。他只道江一草二人都是男子,心想擠一擠也是無妨,只是言語上也不敢稍有怠慢。須知這安康乃是定西大營所在,又是天下商家必爭之地,誰也不知在路上遇見的陌生人會是什麼門道。
他覺得已是夠小意了,哪知那客倌仍是莫名驚詫,嚷道:「這怎麼能成……」
江一草正待再爭取爭取,忽覺有人拉了拉自己小袖,轉頭見阿愁淡然道:「無妨的,一間就一間好了。」
江一草還未及言語,那老闆已是拉的極長的一聲呦喝:「得嘞……二位爺給臉,小四兒,二位客人,西院乙間二房。」也不知從哪兒就躥出一個小廝,一面打著千兒,一邊領路,一邊笑臉迎著,渾身透著股機靈勁兒。
江一草向著阿愁尷尬笑了笑,無奈跟上,卻聽著她嘴裡輕輕說了句什麼。他內力充沛至極,耳力自然無礙,阿愁的這聲咕噥被聽的極清楚,不由卟地一下笑出來。
「明巷說書里講老了的戲本……還只是個二房哩……」
二人連著十餘日忙著趕路,又在清江之上碰著些插曲,安穩覺也沒睡一個。此刻好不容易得了個極清靜的地兒,大暢之下連房間也沒仔細看,只覺著極漂亮就是。二人胡亂吃了些晚飯,倦意便上來了,江一草打了個呵欠,吩咐小二端了盆熱水,還特意囑咐要極燙的那種。
那店小二便是被換作小四兒的那孩子,他今日百般殷勤,卻沒得些賞錢,心中不由有些惱怒,聽得這客倌又這般麻煩,心道:「哪兒來的土包子,住的起西院,出手這般吝,也捨不得掏兩個銅子去泡泡澡,只知道燙腳解乏。還讓老子白點了那根寧神香。」心中如此想著,乾脆端了盆剛出鍋沒多久的開水進來了。誰知江一草一試水溫,驚呼一聲後,反而面上露出了喜色,連聲稱謝,更隨手塞了個銅子到他手中。
小四兒接過銅子,倒有些摸不著頭腦了,心道這人莫不是有失心瘋?他刻意慢慢走著,只聽得房內傳來一陣水聲,很過了些時辰,才看見江一草走出房間,定定地轉身背著門口。又過了會兒,才聽得裡面有人輕輕說道:「好了,進來吧。」
江一草轉身進屋,隨手將門閂擱好,轉眼一瞧,不由愣了。
只見屋內暖香陣陣,靠牆側放著張梳妝台,台側掛著幅仕女圖,圖上畫著些女子,一排矮椅圍放在一張錦榻之旁,椅上鋪了錦織棉墊。那錦榻上只見一位少女,一身鵝黃袍子和小籠褲,頭上梳著雙鬟,似剛洗浴完畢,面上帶著一絲倦意,腳上未穿襪子,雪白赤足踏在一雙繡花拖鞋之中,真是平生未見的美麗情景。
江一草獃獃地望著做女妝的阿愁,半晌說不出話來,忽然一醒,覺得有些失態,急忙將頭扭過去,假意欣賞這屋內陳設……忽地驚嘆道:「這麼好的房子,得多少錢一天?」
阿愁眼角淡暈一現即逝,將雙足塞入拖鞋中,訥訥道:「我也不知道,方才從櫃中隨便拿了雙鞋,哪想到竟是女子的繡花拖鞋,我穿著有些小了……」
她不說還罷,這一提,江一草的目光自然又朝她赤足偷偷瞄去,只是此時雪白赤足已然隱於鞋中,唯留著如脂細踝露在外面,不由心中暗暗大呼可惜。
「挺好的,你一個女孩子家,當然得穿成這樣。」江一草一面胡亂應道,一邊從大衣櫃中好不容易找到鋪蓋,草草鋪在地上,便欲去夢中回味方才情形,不料阿愁急忙站起身來,說道:「這怎麼能成?應該是你睡床……」心道明巷裡那位說書先生的故事裡不都是這樣嗎?總得先謙讓一下不是?
江一草卻不理她,將靴子一蹬,翻身而卧,不過一眨眼功夫,竟打起呼嚕來。
阿愁無奈坐在床沿,靜靜地看著胡亂和棉被糾成一團的江一草,像與棉被有深仇大恨一般不肯鬆手,不由一笑。她輕輕地摸摸自己身上淡鵝黃的袍子,心道春風姑娘真是細心,竟然還將自己的衣裳塞到包袱里了。卻聽得地上那人呼嚕一停,懶懶道:「春風的衣裳穿在你身上,倒有另一番味道。等她趕明兒出嫁,咱也還她一件。」
阿愁聞言一笑,走到桌前蓋滅了燈火,又將香爐的氣孔用小銅片遮住了一半,這寧神香點久了,只怕會睡的太死。又去看了看門閂,插死了窗扇,方安心上床睡去。
江一草抓著棉被,直覺倦意襲來,上下眼皮親密的不肯分開,偏又心神清明之極,怎麼也難以入夢,輾轉反側,卻瞥見錦榻之上,如瀑秀髮正散亂在綉被之外。他靜靜地看著,不由心中一嘆,倒生出幾分歉意來。
他二人份屬主僕,只是江一草又何嘗樂意弄成今天這般模樣——天下一般人家裡小女兒情形,哪像阿愁這般。
若天天要一個如花女子掩去面容,著上男裝,跟著自己千里奔波,正當春花將綻年紀,卻要為了自己日夜提防,舍那閨閣中女紅撲蝶之趣,他江一草又如何能忍心?
他早已對阿愁正色談過數次,不用再這般跟著自己。只是這女子像極了小東山上那老頭,執拗之極,全聽不進耳去。那日在溪間和今日客棧門堂里,這女孩子都提到那明巷裡的說書先生,可想而知春風帶她去的尋常市井,對於她又是何等的難得。一想到她竟將街角巷肆隨處可見的說書看做了極難得的樂事,自責之意便不期而至。
想到此節,江一草不由心中一悶,輕輕地掀開棉被,躡手躡腳地走至窗邊。輕輕一推,只見雨停雲消,半輪淡月當空,一股夜風輕輕拂在自己臉頰之上,有些清爽。
阿愁被這聲音驚醒,第一個反應便是去摸枕下短劍,待看清是他立在窗前,不由一愣,也不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並不寬闊的背影。她深知此人面上憊懶,嬉笑世間,實則心中有極大苦處,極大鬱結,不知何故,竟在這幾年中,對他生出了几絲憐惜之意。現如今跟著他,與其說是師命難違,倒不如說,實在是有些不忍見他一人在這世間沉浮了。
江一草仰首看著那夜空中寂廖可數的幾顆星,清伶憐獨的半片月,細思著這十年來自己的作為。他常想著人生在世,當如何作為,只道能俯仰天地而無所悔,能笑渡紅塵無所累,便是極致了。只是偶爾想到映秀鎮里的那些友魂朋鬼,還有那終年穿著大破棉襖以掩內心寒冷仇意的熊涼,便不由好生惶惑。
「常道今生定無愧,細思已是愧滿腹。這句話是誰說的?」他苦苦站在窗邊想著。
身後伸出一雙小手將外衣給他披上。
「安康城在北邊兒,可比不得京城,冷的很。」阿愁說著,搓了搓手,又縮回被子里,全不等他轉身。
江一草歉然道:「沒想著,還是把你驚醒了。」瞧見她枕下那黑黑的劍柄,不由搖頭溫言道:「今晚你安心睡吧,不會有什麼人來的。」
阿愁側著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