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明元年,正是明宗陛下逝後的第二年,其時紅石郡一年輕舉子不知以何種手腕,煽動紅石大營起兵造反。揭竿之日,發檄以討當朝,文中嬉笑怒罵,奇恣縱肆,實是一等文字,上自祖龍起兵,下迄明宗仁政,竟給他駁了個體無完膚,雖是些紙面上功夫,卻也令人瞠目。
文中更對當時隱居映秀鎮的帝師卓四明大加鞭撻,其間赫然寫著:「自紹明六年,蘊言公行監察職權之始,淡水先生判高唐御史,此後居江之南已十年有餘;而帝師大人以有用之身,相位之尊,避居映秀小院,不復問朝事,更於伐北一事頗多阻礙。實不知大人當年意氣,今日更在何處?此間草堂固好,誰理山河殘破;先生心境自清,何安北地遺民之願?如此屍居其位、白目向天之人,吾帝事之以師禮,天下豈可振奮……」
其時天下接連三歲風調雨順,穀物大熟,百姓思安。這青年舉子擇此時謀反,不由被人判其無能之至。在檄文中更大肆口伐當時直若神明一般的帝師卓四明,更是成了天下街井間相傳的瘋人了。只是無人能料,三年間朝廷官軍在紅石一郡竟是前進艱難,六萬大軍在叛軍的殊死抵抗下,死傷甚重。待世新二年,那年青舉子單身一人,傲赴北陽城,收晴川怒龍並三千官兵,更是名震天下。
此時人們再提到這個所謂瘋人,倒有了幾分敬畏的意思。該人姓甚名誰無人能知,只知他自稱排行第三,故而世人皆以瘋三少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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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廟位於平原孤山西陵之上,千百年來皆為中土百姓頂禮膜拜之所,廟中神官往往是銀須白髮,老成持重之輩。直至五十年前,方有一個千世未見的天才人物知秋一葉破了這規矩,以十八歲稚齡儕身大神官之列,實令西陵側目,萬民嘆服。只是那知秋一葉大神官在里多多執政之時,尚出入皇城為其宣廟義,定國策,其後卻是如神龍一般忽然不知所蹤。
過了三十六年,西陵神廟又才出了一位天才。
因這天才實在是太過年輕,於是在當年的大神官誥天禮上,遍布天下的眾多神官神使紛紛趕回西陵,非議騰騰。更有些老人泣血墮淚,直欲渾將此身換此子性命,以阻這荒唐之舉。
只是當這位少年神官自內堂飄然而出之後,這份爭執便沒了下文。因為但凡仔細瞧見他面目的人都知道,他的面目與幾十年間那位大神官知秋一葉面目彷彿,倒似再生一般。不由齊聲讚歎:所謂少神出西陵,當如是也。
其年,空幽然十五歲。
天下風流人物以指而數,此二人豈能無名。
無人會想到能在紅石郡北陽城西南近四百里的地方,看見瘋三少的身影。也沒人能猜出,隱居十年的空幽然大神官,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個地方。但與此相較,那位手持銀針的青年人輕輕報出自己名號的時候,已是恢複行動自由的按察院府官們,心中更是大驚。
因為他們所認識的姬小野姬大人,此時正躺在地板之上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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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間,朝廷不知為何,不再向北陽城增兵,只是勉強維持著紅石一地的局面。瘋三少難得的安靜了幾年,只是北陽城內數萬民眾,還有隱於天脈之間的諸多兄弟,都要吃飯穿衣。戰場上的金戈鐵馬困不倒他,倒是這銀錢之類的事情讓他頗為煩心,不得不像今次這般親自出面談這些事情,心神倒有些疲憊了。
他自幼時遭逢變故以來,這數十年無一日不是在危難艱險之中渡過,真稱的上是鐵打的骨,鋼鑄的筋,去鬼門關逛過幾次的魂魄,還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那千創萬傷的臭皮囊里。是以當他看到這個指拈銀針的年青人報出自己的身份時,他並沒有太吃驚。這世上能讓他吃驚的事情已經不多了,他只是覺得有些不安,總覺著這夜雨行船之中似乎還隱著什麼自己捉摸不定的兇險。
想到此節,他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淡淡地瞥了瞥自己對座的那位空幽然,空大神官。
空幽然此時倒真是有些吃驚。他本就是一遁世之人,在神廟三宗里又修的初禪,是以最講究且陶陶樂盡天真之態,天生絕藝卻如何碰見過世間俗人之間的勾心鬥角。眼見此人自稱按察院主簿姬小野,不由心想,那方才還提在自己手上的姬小野又是何人?
此時只聞那立在廳中的姬小野恭謹道:「下官此時公務在身,不便參見神官大人,還請見諒。」他面色恭謹,手上卻是絲毫不松,銀針穩穩地扎在江一草衣服中。
「無礙的。」空幽然隨口應道。「只是你若是姬小野,那這地上的……」
「那是下官的一名屬下,替代我指揮,行誘敵之職……」
話還未完,鮑大掌柜冷冷接道:「於是你這個真人便趁著我們船在新市停的那時,溜了進來?姬大人,你好深的心機!」口氣陰冷之極,看樣子他竟似準備將這朝廷按察院一員名將留在此間。
瘋三少搖搖頭道:「你若是沖著額來的,挾持那年輕人又有何用?若你當額年齡漸長……」一閉眼,淡然道:「少了幾分瘋氣,只怕你是料錯了。」
姬小野一笑道:「前輩何出此言?在下雖後進晚生,卻也早聞前輩威名,豈敢有何非份之想。只是我按察院司監察之職,沿途押送七品之上官犯,這個職司卻不敢有誤。還煩前輩將劫去的那人交還與我,在下倒是十分感謝。」
按察院的府官早已被這一椿接著一椿發生的變故駭的不知所措了,聞言方才記起,自己這一趟本就是要押送那布政使彭御韜回京受審,不料途中不知何故惹上了瘋三少,被他將人劫了,這才引出後面這多事來。
「呵呵……」瘋三少輕輕笑道:「小夥子夠膽色,夠沉穩,見額毀你藍衣社十數人,居然能不神色不變,端茶的手也不抖一下。」
空幽然向來是個渾光同塵之人,聞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將那位布政使請出來,我也好瞧瞧,這是何等人物,竟讓三少和按察院數年間默契的平靜一下打破。」
瘋三少輕輕拍了拍手,道:「彭老夫子,有同僚前來看你。」
半了一會兒,一個穿著破爛囚服的中年人自帳後緩緩步出,蓬髮遮臉,讓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是此人傲氣異常,竟向著瘋三少哼了一聲,轉頭瞧見廳中局勢,又呆了一呆,忽地衝到按察院眾府官身旁,嘶啞著嗓子厲聲叫道:「大人們,你們終於來了,快快除掉這奸人,帶我回去……」手舞足蹈,竟是萬分激動。
瘋三少哈哈一笑道:「這世上人實在難以摸透,別人要殺他,他卻急著要投奔。我要救他,他卻當我作九泉之下的穢物。」
那中年人走至他身旁,指著他鼻子道:「我彭御韜一生為官清清白白,要我與你這叛逆為伍,倒不如回京受審,死個轟轟烈烈。」
「我為叛逆?那何人為正統?」瘋三少此時話中似帶了點狂意,立起身來,雙袖一拂,斜乜著眼瞧著這中年人,忽地餘光瞧見手拈銀針的姬小野眼中閃過一絲笑意。
「壞就壞在你這叛逆總想纂正統之位。」這位自出帳後便顯得異常激動的彭御韜大人,這一句竟是說的清楚無比,冷靜異常。
這句話一說完,場中便發生任誰也未想到的變化。
那一副耿介書生模樣的彭御韜手中不知從何處取出的青刃一閃,電光火石間便送至瘋三少的小腹處。
鮮血忽現!
接下來,那青刃忽地被一雙很寬大的手掌拍住,就像拍夏日臂上吸飽鮮血的大肚子蚊一樣輕鬆,準確。
瘋三少手中夾著一把利刃,向後疾退!退入一人懷中,將他震飛。而身後那人自天而降的一道刀光,也未如所願命中要害,只是砍在了肩胛之上,又是帶出一道血光。
這時手拈銀針的年輕人知道自己該出手了。
他們這個彈指計畫只用了一夜的時間,並不複雜,但卻簡約地讓人心動。而這最心動的一刻,就是應該由自己的一彈指來完成!
此時場中的瘋三少突然遭偷襲,腹間受創,肩胛處著了一刀,雙手挾著那毒蛇一般的劍芒,背後又有強敵未伏,正是勢竭之時。若此時有人從旁夾襲,只怕任他無上神通,也是無暇它顧。
手拈銀針的年輕人一想到自己手上這根千毒所煉的銀針,馬上就要輕輕飛入名動天下的瘋三少腰間,不由興奮起來。
可惜,他動手了,手卻未動。
手指方動,卻覺手指間的銀針似生了根,牢牢地定在那裡。他愕然抬頭,只見江一草微笑著看著自己,右手兩個指頭輕輕地拈住了那致命毒針。
他已無心顧及這人如何不懼劇毒,袖間左手輕輕一勾,便欲發出細弩。
只是這弩箭尚未發出,便忽然覺得肩膀處一涼,然後很悲哀地看著自己的左臂落在了地上,便痛厥了過去。
然後阿愁收劍。
就是阻了此人一剎,也只需要一剎便已足夠。
瘋三少輕哼一聲,掌中青刃寸寸斷裂,接著迅疾無比地輕伸鐵掌在那彭御韜肩上抹了一下。
只抹了一下,那彭御韜肩上便塌了一大片,血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