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一爐火 第三章 暮京

京師東南千里之外,一座青山突兀地立在平坦原野之中。山中樹木枝葉茂盛,谷間時有雲霧飄過,最上端有座寺廟在雲間時隱時現。廟旁行出個僮子,端著食案,卻不進正殿大門,而是拐了個彎,徑直向著廟後的一間茅草屋行去。只見那僮子將食案放在門外,然後輕輕敲了兩聲,便無言退去。咯吱一聲,一隻瑩白如玉的手伸出門來將食案拿了進去。

屋中之人發上別著根木叉,生得是眉清目秀,神豐俊朗,加上一襲白衣上淡淡描著幾枝枯竹,更是生出一股脫塵之感,瞧那袍領上細細綉著一圈銀絲寒梅,才知曉原來這人竟是神廟中高高在上的大神官。

山頂本來寒冷,但這間屋子裡邊置有火盆,仍是溫暖如春。這位居於茅舍的大神官一拂袍擺坐下,姿勢隨意,卻自然透著份優雅。他面前放著一個黑漆小木檯子,方才接過的食案被他隨意地放在木台旁邊,卻是看也未看上一眼。木台上零零碎碎放著些桃木做成的小細棍。神官拿起眼前台中胡亂堆在一起的細木棍,嘴唇一翕一合,似在默禱些什麼,然後鬆手。

只聽啪啪數聲,一大把小細棍落在台上,梨白的細木在硃紅色的木案上胡亂堆砌著,卻成了任誰也瞧不清楚的圖畫。神官閉上雙目,將兩手平攤放在細木圖之上。只覺屋內一陣無由風起,那潔瑩無比的雙手間竟迸出一大片光芒來。

待光芒斂去,他細細看著面前的木圖,面上喜色一掠而過,馬上又恢複那似乎萬古不變的平靜。

若細細辯認,竟發現木案之上那些細桃木看似胡亂置著,一豎一橫間卻隱隱大有深意,竟像是一幅面貌模糊卻又和諧無比的圖畫。這幅無言之圖竟是無一處可添筆,無一處可抹白,一種無來由的平和之感從畫間躍然而出。

不料方才撒木亮掌之際,那陣無由風竟將屋裡的一根灶草帶了起來,方才在半空中飄了老久,此時卻不識時趣地悠悠落了下來,落在這幅難得一見的木畫中。雜草上案,整幅畫面頓然為之一亂,再不復方才模樣,加之灶草色深,卻映著木案的紅色益發深了,竟像是那西天殘照,滿眼血色一般。

拾起這根灶草,卻見案上再也無復方才神韻。白衣神官將這一株不合時宜的灶草在手中輕輕捻著,苦笑道:「真是敗筆。」

※※※

江一草在天香樓中木然坐著。樓下那自稱天下第一講書人的城東老熊,不知在講些什麼,卻引得全樓鴉雀無聲。他不由暗自一嘆,轉身對著莫磯言道:「天時不早了,既然今天動身,還是早些走吧。」

莫磯聞言一愣,道:「難得聽城東老熊說回書,怎這麼早就走了?」轉頭看看窗外。「時辰還早,且坐坐無礙。」

春風此時正倚著欄干,聽的津津有味,頭也不轉道:「哥,這人講的可有意思了。這時候正在說望江王爺當年和王妃在東都城裡拾花搭錯車,偶遇那場戲。可不能走,至少我也要聽到當年那膽大妄為的東都世子是怎麼偷拐後母,又是怎生逃到望江,還成了王爺……」言語間調皮得很,倒像是鄰家裡某個準備偷聽大哥情史的小姑娘。

莫磯笑道:「你們小姑娘家就喜歡聽這些奇聞。那望江王爺是何等人物,畢竟是太后的親侄兒,雖說早年間父子失和,乃至鬧得勢不兩立,但畢竟身為血親,待舊日的事情淡了,自然也就沒什麼……至於封王之事,看他這些年在西陲用心經營,力抗荒原諸族,百姓乃至軍中誰人不服?受王封爵也是水到渠成之事。」挑了盤中一塊玉蘭嚼了,胡亂道:「大凡大人物,必然心有所定。若換作一般國親,聽這城東老熊滿天下亂嚼舊事,只怕早就想辦法陰了他。也只有望江王山高水遠,才懶怠理會。」

春風小姑娘回過頭來,眉眼間儘是笑意,問道:「那依你說,這些街頭坊尾傳的一輛馬車逃殺萬里的故事竟是假的?」莫磯一呆,辯道:「那些事由,若非當事之人,又有誰知。若無人知,這故事自然就是假的。」春風一笑,唇角動了動,卻也不反駁回去,眉梢卻是俏皮地一跳,似是譏笑這位莫公子實在是無趣。

獨坐半晌的江一草此時方有空說話,「莫兄,聽你口氣,對這望江王爺倒是有幾分敬佩。」

莫磯搖搖頭道:「朝廷一共只封了三個異姓王,東都老王爺一向勤勉為國,不用多言。而高唐的那位荒唐王爺倚著祖宗餘澤,政事荒廢,亦不用多言。倒是望江郡的這位王爺,武藝極高,又極有識人之明,手下三面旗威震西陲,自身又是兵法大家,對西陲荒原用兵七年來,未嘗敗仗。只是……」

江一草見他沉吟不語,面上忽地現出一絲笑意,問道:「只是如何?」

「只是……」莫磯在心中想了想措辭,謹慎道:「只是為人過於偏激,又極為護短。在朝中和東都一系斗個不停,全不顧父子之情。而誰要是碰了他屬下的州官將佐,下場都慘得很。這一點我是一向不以為然,此乃梟雄,我卻是不願學的。」

江一草見他二人一個談興正濃,一個伏在欄上戀不回頭,遲遲沒有離開的意思,無奈下只有續著話頭道:「不做梟雄,那就只有做英雄了。」

莫磯靦然一笑道:「哪有這大志向。」接著面色一肅道:「當前天下雖然大定,卻東有北丹之迫,西北有西山之擾,那天脈叢山之中卻又隱著北陽城的瘋三少。南邊雖說安然無比,但那荒唐王爺誰也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聲音稍許高了些:「想我三尺男兒,立於世上,雖不求立萬世之功,卻也願安邦保民,求得個風調雨順,萬民無患。」接著一笑,似是開解自己般:「我自知自己天性固執,學不得官場中那些圓滑本領。但如今太后臨朝,眼見皇帝再過兩年就要親政,雖朝中亦有社鼠,但畢竟吏治尚清,萬事井然。我求得不多,只求在這太平天下維護這井然二字罷了。」

江一草萬沒料得竟勾出他這一大段話來,聞言亦是一陣思索,半晌後方道:「這天下萬般,終究求的不過是井然有序罷了,你要在這秩序之間周旋,又要維護它的運行,只怕會有些吃力。不過黎民百姓所求何事?不過就是能有幾天太平日子而已,若大家各自儘力正心,捨得一些實難捨得的事物,世間自然無擾。」這一番話淡淡道來,卻不知是說給莫磯,還是說給自己聽的,更不知他心中將要捨得那實難捨得的又是何等事物。

又坐了些時,那二人終禁不住江一草纏磨,隨他下樓準備離去。江一草斂氣輕聲,默默自樓下那些看客間走過,卻不料那說書人城東老熊的目光仍是不離自己後背。他只覺著後背似乎被兩道寒氣逼住,走得愈發地快了,卻在此時,聽得啪地一聲,不由心中一亂。

一轉頭,見那城東老熊將醒木自桌上緩緩拿起,沙著聲音道:「世人皆言命有定數,都不忿這天下做惡的享大福,受難的逃一生,卻又自言命數,不敢稍有所抗。但命數卻終是這般?就如那東都世子攜美狼狽出逃,茫茫天下竟無一人可救其難。只得一駕馬車穿千山,越百溪,映刀光,沐劍雨,歷百死千劫方回到了王妃故里望江郡。當其惶惶之時,又有誰人能料得此子日後竟能封王拜將,成就一番功名?正所謂:誰棄灶邊草?一草亂天下!」

江一草聞得最後兩句話,心中一緊,余光中見春風和莫磯仍是面容不變,心中方寬,急忙加快腳步走出門去,卻沒注意情急中竟向城門相反的方向去了。那二人見他走的如此之急,不免有些奇怪,卻也是相對苦笑,跟了出去。

江一草低頭走了時,猛一抬頭,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朱雀大道路口,察覺自己指間儘是冷汗,不由一聲苦笑,暗笑自己也太過膽小了些。

此時日頭已偏,街上一陣風掠過,空氣中更見清爽,他抖擻精神,隱起那副惶急模樣,轉頭向身後急急跟來的二人一笑,正待說話,卻見春風面上忽然現出怪異之色,莫磯眼中亦是警色一現,心中知道事有不妥。

方有此念,便覺背後一道凌厲劍氣殺了過來,劍勢一氣呵成,竟讓人避無可避。偏在這萬險之時,江一草又覺這劍勢雖動,卻凝而不發。他心中料定來人必是以自己為幌子,所取的卻是身前相距不足兩尺地的莫磯,對於如何應對,心中頓時翻過幾個念頭。

在旁人眼中,卻只見白日大街上,一個手持利劍的殺手正以迅雷之勢向他刺來,而江一草卻似乎駭傻了,全然不知躲避。那持劍之人見這人竟如此窩囊,便順勢殺了過來。

正在莫磯大步上前之時,春風卻一臉古怪的笑容,想著自己這個哥哥又準備弄些什麼。卻不料江一草是什麼花招也沒,老老實實地腳一軟,癱在地下。只是這一癱,恰躲過那一劍之厄,但又在背後上方留了片大空白,讓那殺手已然綻開的劍花全數照著莫磯去了。

在這間不容緩之際,莫磯卻是毫不慌亂,沖著那劍花平平實實地一拳擊了過去。也不知他是如何從那亂人心目的劍花中辨得清楚,只見兩人由極動轉而極靜,而他一拳也正中殺手所執的劍面。這一拳帶風而至,勁力十足,將那把奪人性命的青刃盪開,一錯腳,避開貼著腰際而過的第二劍,手一翻就擰住了來人的手腕。

莫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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