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一爐火 第二章 紅台

佑天八年,思宗當位。當年宮中爆發巫蠱之事,牽連甚眾。皇帝陛下狂怒之下,大行株連。當事眾人為了脫罪,只得拚命攀咬。只是沒誰能料得到,這官場之中人咬人的功夫竟是如此之強,數月的功夫,六部主官竟有五個陷入網中,各部官員,各郡各州的主政官員更是若墮網之鳥,紛不可計,朝政一時竟陷入癱瘓之中。

思宗此人,雖暴虐不堪,卻不是糊塗之輩,當年便新設了按察院,統管了六部事務並司監察之職。只是當朝可用之人實在太少,便從刑部天牢中借得了門人之制,如此一來,既可免去事務繁冗中屬官場流程的那一部分,又減去了一些附設官位的設置。

而按察院臨時之制,也並不長久。新皇明宗即位後,便依帝師所策,歸六部事務,只行監察之職。這些年來,太后當政,一心靜明吏治,按察院事務日繁,權柄自然也隨之而重。只是多年來按察院機構分分合合,幾經風波,但門人的構架,卻一直沒有什麼大變動。

自莫言大人述明六年執掌按察院後,便是唐、易一大一小兩位堂官掌著院中的具體事務,其門下弟子皆有實職,各關津要害之處,都有人手把持。那唐俸斌大堂官,更是自巫蠱事起,便是按察院中一員,如今更是元老之身。其人身居五品之位,卻手操生殺大權,實是朝中要緊人物,卻料不得在這春光爛熳時節,不緊不慢地在按察院的偏廳淡淡說道要退了。

「師兄,江一草和那個黑衣少年竟是主僕二人,著實令人吃驚。可為何……?」

唐大堂官向著自己這個平日里頗有幾分孩子氣的師弟溫和一笑,卻也不急著作答,只是一個勁地出神。半晌後方淡淡道:「早晨那個黑衣少年來時,你可注意他的左手?」

按察院司審訊之職,向來講究察顏觀色和一些細微處的功夫,他這一提,弋中欣倒想起了:「那孩子左袖出奇的闊,手臂竟是一直籠在袖中,沒瞧清楚。」

唐俸斌嘆了口氣:「可惜啊……可惜,他有意讓我看了一眼。」頓了會兒又道:「那手上的小指,戴著一枚黑石指環。」

弋中欣聞言亦是一驚,卻仍強顏笑道:「天下間戴指環的人何其多,雖說黑石指環少見,卻也不見得就是……是那山中來人。」

「戴指環的人多,戴黑石指環的人卻少。而殺手這一行當里,從山中老賊開山以來,還有誰敢戴那黑石指環?」

「即使那少年果真如師兄所料,是山中老人門下,我們不去招惹他,又怕他作甚?」

唐俸斌愣了愣,喃喃道:「不是怕,是有些……方才那西城憨人說黑衣少年是江一草的僕人。要知……有何樣的僕人,便有怎樣的主人。若你還沒忘了十幾年前看的那些卷宗,當還記得四十年前那人踏足中土時,身邊那個僕人吧?區區一仆尚能開山立派,直言殺盡天下有價之人,何況主子。」

此言一出,弋中欣只覺這院中陽光忽地暗了下來,一陣過堂風自廳間穿過,涼氣漸起。

「你說的是……是映秀鎮?」語氣間竟滲著一份恐懼。他似是想擺脫這份不知從何而來的懼意,走到廳邊,讓陽光灑在自己身上……卻感不到半分暖意。

唐大堂官慢步踱至他身旁,接著雙目一閉,臉上不禁起了些波動:「我在按察院三十年,你也已有二十幾年。你可知為何我們能一直在這紛繁朝局中呆了這麼久?為何我們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卻能一直安養到今日?為何莫大人權重天下,一向小心待人,對你我兄弟卻是信任有加?為何當年和我一起入行的按察院七名筆,現在死得只剩了我一個?為何十年前紅石瘋三少大鬧北地,無人能擋,我卻要拉著你和我一起去送命?」

一連串的為何,如疾風暴雨,叫弋中欣無從作答。

「只因為我們面上雖是得罪了不少人,但我們底子夠厚,靠山夠硬。」唐大堂官冷然道:「我們整死了尚書,有大老闆給我們撐著;我們整死了皇親,有宮裡給我們撐著。其實我們得罪的,都是我們能得罪的人,更是上面想讓我們得罪的人。尤為關鍵的是,一些大人物不想你我知道的事情,要學會在事情發生之前,就找由頭抽身一側。現在你總該知道,為何十年前,我咬著牙也要把你拖到瘋三少面前,讓他賞我們倆一人一掌,打得吐血不止,留下這經年咳喘的毛病了吧?」

停了會兒,唐俸斌又道:「你我之間,不用玩那些玄虛……」聲音壓得更低了,「若我們不去紅石,就只有跟著大老闆去映秀鎮。可那個地方的人,是我們惹不起的……哪怕……哪怕他的名字現在被刻在朱雀大道的柱子受萬民唾罵,我們還是惹不起。除了神廟,內宮,還有我們那什麼都不在乎的大老闆,誰能惹得起他呢?」

接著像是記起了很多事情,憶起了許多往事,老人不勝唏噓,頹然道:「那個鎮子乃是魔地,一入便難往生。當年我們七名筆,有四個便是葬身在那看似平常的小鎮之中,剩下的兩位同門,回京後也只是苟延殘喘了數年便去了。去之前大家都心想,對頭雖然厲害,但畢竟年近半百。再說以天下之力以抗一人,還不是手到擒來?誰料想那人豈可以常理判之?……」

似是當年映秀鎮一役過於慘烈,唐大堂官在這十年之後回憶起來,仍是膽寒。

「當年我帶著你去了紅石,雖然挨了兩掌,但事後想來,實在是大大的得了便宜。據三年後死於咯血的二師兄說,那一役打的是驚天動地,鬼哭神嚎,映秀鎮上石板路都被血染的烏黑,幾年後方才褪去。不只我們院中七名筆死了四個,損了兩個,十四郡和神廟內堂的高手更是死傷難計,聽說空大神官這十年里住在一個茅屋,半步不曾下山,便是心傷當夜之慘劇。你說說,天下精英盡出,卻仍是如此慘烈,若真是此人的後人,又豈是你我能惹得起的?」

映秀鎮一事,史書只是用幾行字記載著:「帝師卓四明於紹明十年,刺皇帝陛下於映秀鎮。當年事敗,身死,叛平。」

可弋中欣身處按察院中,自然深曉事情經過遠非這些文字所能包納,此時聽得師兄十年里首回細細講起此事,不由面上變色,訥訥道:「按察院傾全院之力,集天下十四郡精英,還有三大神官之助,才能殺了此人。這帝師……這卓四明實在稱得上是以一人抗天下了。」

唐俸斌嘿嘿一笑,滿是譏意道:「這些人便是天下了嗎?如果只是這些人……」卻也不講完,只是揮了揮手,復又進入沉默之中。

「大師兄,您的意思是?」

唐俸斌淡淡道:「沒有那麼一個地方。記住……世上從來沒有那麼一個人!」心中卻是隱不住的焦慮難安,不知為何想到了在西陵山上閉關十年的某人,嘆口氣,心知此事關係太大,總還是要告訴他才好。

兩個老人相伴而立,良久無言。半晌後二堂官方訥訥道:「這等大事,難道不告知莫大人?」

「大人他老人家心思縝密,日後自會有分數,輪不著我們去多言。何況若大人得曉此中原由,只怕這天下又要掀起一場大亂。」唐俸斌淡淡將話岔開,接著從案上抽出一卷文本,翻道:「看那江一草這些年的動靜,似乎並無別意,還是不要去觸碰他的好。就好比望江郡的那個王爺,他不動,最好別去撩撥他……只是這等人物,在這滾滾塵世中又能隱藏到幾時呢?」言語間不盡擔憂之意。

他定了定神,又道:「在朝廷上下浮沉這麼多年,什麼也都看明白了。雲聚雲散,水漲水消,自有定數,我們又能如何,只盼能抽身事外,求一全身而退罷了。」

「全身而退?談何容易。」易二堂官苦笑道。「這朝中上下,恨你我入骨的人,何止上千?你我敗人家產,滅其宗族,下惹人怨,上干天和,喪盡天良的事乾的還少嗎?」他眼神之中益見疑惑,輕聲問道:「上天會給我們一條活路嗎?」

唐俸斌此時全然不像一位枯瘦老者,冷然道:「官場之上,權爭激烈,冤獄自然難免。既要為官,就要有為官的覺悟。但看這些為官的,又有幾人能超然物外,不偏不黨。若你我有罪,這天下官吏又有幾人無罪?若你我該死,為何那麼多比你我更該死的人,卻仍享著國祚民奉?……神若真能定人罪,神廟只怕首先得被雷給劈羅。」

他沉默少頃,步至屋外,轉而說道:「聽說你在寧州置了些田產,退了之後,也算有個去處。」

弋中欣這些年來供職之餘,很是弄了些金銀,便偷偷摸摸地在東南寧州之地買了幾十畝地,修了處宅子。前些年還趁空去看了看,只待有一日在朝中厭了,便回鄉下做個田舍翁,享享清福。沒料這個小退路,卻被一向敬畏的師兄隨口說了出來,不由面上一慚。

唐俸斌今日之中始自開懷,哈哈一笑道:「這有何不妥,你前些年去時,難道沒看見離你莊院三里地處有一座比你更大的宅子?」接著認真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故作嚴肅道:「正是老夫一手造就。」

弋中欣聞言不由放聲而笑,心道原來臨老還是可以與師兄作個鄰居。

二老笑聲之中,似將今日這不期而來的震驚化解了不少。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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