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繼業者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死亦為鬼雄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曾幾何時,黑夫一直以為這首唐人白居易的《古原草》說的是北國草原,後來才知道,其實是淮北的一處地方:符離。

「九夷之地,方圓千里,有符離之塞。」這處位於淮北之地的小縣之所以叫做符離,是因附近產符離草,也就是莞草而得名。

據說,這是楚國東遷後,主要的軍馬培養基地,靠了這兒出產的馬匹,楚軍才能組織起一支車騎部隊來——雖然南方馬多矮小,遠不如北馬雄壯,耐力雖好,但衝鋒陷陣起來總還是處於劣勢,只算聊勝於無。

八月中,寬廣空曠的草場在離山下方延展開來,隨著秋天到來,草葉乾枯泛黃,變成了一片青銅色,風起雲湧,長長的草葉擺動一如波浪。

當然,這是秦楚兩軍在此決戰前的景象,一場二十多萬人的大會戰,徹底改變了這兒的容貌。

現如今,從離山一直延伸到睢水邊,數十里之內,青銅色的草原上儘是人馬屍骸,流淌而出的鮮血將草地染成了不詳的紅褐色,又被無數雙腳踩成了爛泥地。大群大群的烏鴉聞到氣味,在死者頭頂的天空上往複盤旋,這是為它們準備的盛宴。

天上除了群鴉,還有濃煙,雙方為了贏得勝利,無所不用其極,一些在戰役中,被營火、煙矢波及的地方,燃起了大火,放眼望去周圍儘是焦黑的草炭,發光的餘燼自煙幕中升起,朝天空飄去,仿若千百隻新生的螢火蟲……

當火焰終於熄滅,地面稍稍冷卻之後,時間已近傍晚,殘陽如血,濉水裡也儘是血淋淋的屍體。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用屈原這首賦來形容此戰,再恰當不過。

黑夫穿戴著一身秦軍高級軍官的甲衣,胄上豎著長長的白羽,他下了戎車,徒步行走在這戰後草地上,足下皮鞮沾滿了泥土和鮮血。

他身後則跟著持劍盾護衛的短兵,哪怕戰役已結束,依然警惕萬分,以及大批面露喜色的官吏將尉,他們是這場仗的倖存者,也是勝利者,依然在談論著持續了一整天的戰鬥,意猶未盡。

但黑夫只是皺著眉掃視四周,站在高高的離山頂,這是楚軍的大本營,此刻已盡數被毀,感受著嗆人的煙味和血腥味,甚至還有屎尿的味道。

這就是戰場真實的氣味,跟浪漫史詩一點沾不上邊,當然,事後總會有文人墨客將這場仗加工成那般模樣。

他轉過身,詢問亦步亦趨的叔孫通道:

「記下來了么?」

叔孫通雖然膽大,可行走在屍山血海中,依然面色慘白,與染了墨的指尖正好呼應,他只唯唯諾諾地說道:「記下來了。」

「念。」

叔孫通展開手裡木板襯著的白帛,念道:「元年八月初十日,夏公與將尉兵共擊楚盜,與項籍決勝符離。夏公之兵可十五萬,章邯為本陣自當之,東門將軍居左,陳嬰將軍居右,夏公在後,吳廣在夏公後。灌嬰、周苛在左右翼。」

「項籍之卒可六萬。章邯先與項籍合,不利,卻。陳嬰為楚英布所擊,亦卻,東門將軍破而入,殺項梁,楚盜不利,時曹參從東方至,與灌嬰、周苛襲楚之側,夏公自將兵復乘之,大敗楚於符離,籍獨以數千殘卒南遁……」

還沒念完,黑夫就罵了起來:

「你這儒生,平日里的文章花團錦簇,引經據典,一到關係戎事,便忽然失了靈性,連基本的過程都寫得語焉不詳。」

叔孫通只好不斷認罪,又道:「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臣亦然,軍旅之事,未及學也,記述不當,還望夏公治罪!」

「那要你有何用?」黑夫白了叔孫通一眼,將他轟走。

讓叔孫通這不識兵事的儒生來記錄戰爭,還真不如軍法官雙眼看到,原模原樣記下的這半個月來的事:

十面埋伏,這是黑夫的戰術,通過各路秦軍大縱深的戰略包抄,不斷壓縮楚軍的生存空間,讓他們腹背受敵,也無法效仿項燕當年對付李信的,以空間換取戰機,將楚軍逼迫在淮北地區,最終達到聚殲的目標。

而項籍則是想以專對分,始終集中兵力,避免楚軍受過多損失,試圖尋找機會,利用各部偏師難以統籌的弱點,將黑夫的各路分兵各個擊破。

還真讓他找到了機會,南方副將吳芮手下的越兵軍紀很差,容易衝動,見利則進,全然忘了半年多前曾被楚人打得大敗,他們越過徐縣劫掠淮北,結果被項籍消滅,殺三千人,越校華毋害戰死。

在羽翼營臭皮匠們的提醒下,黑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八月初,他下令各路停止前進,唯獨讓都尉駱甲,帶著一支兩萬餘人的軍隊作冒進狀,配合泗水郡周苛,試圖進攻符離塞。

這是黑夫的誘餌,但楚軍不能放任駱甲、周苛不管,一旦對方佔領符離塞,泗水、膠東的軍隊便可由此南下,配合從陳、睢陽東進的黑夫主力,將楚軍團團包圍。

於是項籍做出了響應,在符離狙擊駱甲、周苛,取得小捷,但等此戰告畢時,黑夫的大軍已迅速從睢陽、城父向睢水包抄,將項籍阻攔在了符離塞……

從五月到八月,從梁地到淮北,經過長期的周旋後,雙方的決戰,終於在此地打響。

此時黑夫擁兵十五萬,左右還有總數近十萬的幾路軍隊聞訊趕來,完全佔據戰略優勢,可以選擇決戰或固守。面對楚軍背水一戰的姿態,他做出了明智的選擇:效仿當年的王翦,欲掘壕固守,消磨楚人的銳氣,同時等待援兵。

越是拖下去,戰局就越是對秦軍有利。

於是同樣意識到這點的楚軍,率先發動了進攻……

雙方在符離的草原上交戰,秦軍在西南,位置偏低,楚軍在東北,背對睢水,佔據了離山的制高點。

正如叔孫通記述的,黑夫點了太僕章邯為前軍主將,衛尉東門豹為左翼,東海郡守陳嬰為右翼,他自個與一萬短兵親衛坐鎮後方,吳廣帶著預備隊軍後待命。章邯率主力十萬向前推進,儘管秦軍士氣、甲兵佔優勢,但在地形不利的情況下,進展並不順利,按照作戰計畫,開始徐徐向後後撤,引誘楚軍以為自己得勝,進行追擊。

楚軍果然追擊,黑夫遂令左右兩翼向前推進包抄,但項籍在布陣時玩了個小花招,他讓精銳集中在右方,由英布指揮,結果使得秦軍左翼的陳嬰碰了個跟頭,一度受挫。

好在黑夫採取了與項籍同樣的戰術,將精英部隊放在右路,交給東門豹指揮,期望在這裡突破,迂迴到側後攻擊楚軍。

於是就同時出現了雙方右翼佔優,而左翼受挫的局面,雙方士卒在長達十數里的草原上混戰在一起。雙方彼此以死相拼殺紅了眼,彷彿楚和秦兩個邦族的新仇舊恨要在此一併清算。

在這場混戰中,楚人的單打獨鬥和秦軍的組織紀律性形成鮮明對比,後者始終保持嚴整的隊形互相照應,並漸漸取得了優勢。

秦軍右翼方向,東門豹的推進顯然快於楚軍英布,並有吳廣帶著更多預備隊加入,頂住了本來呈現潰敗之勢的左翼,眼看勝利天平漸漸朝秦軍偏去,項籍開始了一場冒險。

他將本陣交給項梁指揮,自己率領數千近衛車騎,從側後方直撲黑夫的帥旗!

這批人都是最早追隨項籍的,人人抱定必死的決心,項籍更挺戟沖在最前面,完全不顧自己的安危,他們連破幾個小陣,竟直直衝到了黑夫的短兵親衛面前!

曾經很多次,項籍都靠斬首的賭博式衝擊,在勇氣和運氣的加持下,打贏了仗,比如鴻溝之戰對涉間,比如淮南之戰對越校,比如彭城之戰對彭越。

吸引對方主力後,車騎襲後,一衝必動!

但這一次,他面前擋著的,卻是從武昌起兵後,一直追隨黑夫的南郡短兵,他們能聽得懂對面楚人叫囂,甚至於,射來的箭從臉旁擦過,將袍澤射倒,但短兵們,卻好似紮根土中的白楊,死死站穩隊列,絕不挪動半步!

而黑夫亦然,為了避免戎車馬匹受驚亂跑,造成難以預料的後果,他甚至將自己的帥旗安置在一座固定的哨塔上,自己拄劍佇立於上,指揮全局,從始至終都不挪動半步,眼看楚人來襲,只是一揮手,使弩兵禦敵!

於是,迎接項籍的是如飛蝗般的弩陣飛箭,發射的羽箭如此密集,以至於在空中相互碰撞,甚至還有安放在此的巨型床弩「殲星弩」迫不及待發揮他在野戰中的威力,此弩箭桿粗如孩臂,一旦中招,人馬俱死,哪怕再厚重的戰車,也擋不住殲星弩來上一下!

更何況,側翼還有灌嬰等人統帥的北地車騎在蓄勢待發,他手下的塞北騎兵多是來自新秦中,嫻熟馬技,用的也是身強體魄的河西馬、塞上馬,平均下來足足比楚馬高了半個頭,當灌嬰帶著秦車騎將楚軍車騎攔腰截斷時,楚人才明白,什麼叫真正的車騎無雙……

縱然項籍個人武力驚人,又善於尋找機會進行突擊,也難敵黑夫早已布下的準備。這次,就算他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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