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繼業者 第九百八十三章 隨波逐流

「人言,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老朽年歲老邁,自知死期將至,不堪用了。朝中有攝政執一,萬事皆已在正軌上,天下賢士如流水歸之,老朽最後一點牽掛也便沒了,還望攝政容老朽回鄉,以骸骨歸葬故土。」

黑夫三度挽留,但李斯卻意已決,最後只好鬆口:「既然老太傅去意已決,欲與長子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自是悠然而樂,那我也不多加阻攔。但老太傅故鄉上蔡尚在項賊手中,殘破不已,太傅如何歸去?」

「攝政將大軍東出,無異於墮千鈞之重,集於鳥卵之上,楚必無幸矣,攝政能速定天下。但老朽恐時日無多,旦夕將死也,唯恐等不到那天,只求去到離家近一些的地方,見到水土風情相近的舊物,以緩思鄉之情。」

「待攝政將項賊從上蔡驅逐時,若老朽還活著,便立刻趕過去,為攝政撫民,使之歸順王師……此飛鳥丘狐之情,謹拜表以聞。」

黑夫嘉其誠,言李斯於秦一統有大功,在昔日徹侯爵位之上,再加一千食戶,又賜衛士五百,護送李斯南下去南陽酈縣居住——李家可是大財主,在全國各地有一些產業,酈縣亦有一處大莊園,看來是李斯早就準備好的後路,並親自下令,使沿途郡縣供李斯膳食……

黑夫給足面子,親自送別出渭橋等細節自不必多言,倒是李斯,在車乘過了灞橋,漸漸離開咸陽後,才低聲道:

「黑夫將東出,老夫若再賴著不走,他恐怕難以放心,要對我家動手了,李斯可不會重蹈蒙氏兄弟的死狀……」

在正確的時機退幕,是一切出色演出的高潮,這是李斯得意的事。

但駕車的人卻沒有回應,李斯皺起眉,伸腳踢了踢車輿的門:「阿閽,莫不是耳背了,怎不答?」

少頃,一個弱弱的聲音才響起:「君侯,大父他已去世,為你駕車的,是小人我……」

李斯掀開車簾來,卻見前頭駕車的,果不再是那熟悉的白髮背影,倒是一個年輕力壯的後生,面容忐忑。

他這才想起來,三十餘年來一直為自己駕車,前段時間甚至奉命玩了一手「車禍」的老御者阿閽,已經去世了,這駕車的活計,也傳到了其孫子手中,此子技藝有餘,忠心也夠,但李斯喃喃的低語,他卻不敢有任何回應。

「是啊,物是人非了……」

李斯默然,復又拉上車簾,從咸陽政變失敗,黑夫入主,完全掌握局勢後,他便明白。

屬於他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車隊出武關道,往南陽而去,這本該是李斯熟悉的景色,幾乎每個亭舍的名,他都有印象,李斯當年作為秦始皇的得力干城,幾乎每次出行都要隨駕,數次東巡,這條路走了數次,但這一回,感覺卻不一樣。

「這是老夫最後一次行於此道之上了罷?」

這讓李斯想起第一次來咸陽的場景,他也是從楚國進入南陽,又沿著此道北上的。

那時的他,隨行的只有一個信得過的趕車老僕,兩匹馱馬拉著簡陋安車,車上也無金銀細軟,只裝了許多李斯在蘭陵時親手抄就的書篇,布衣褐裳,此外身無他物。

那時候最值錢的東西,只有胸中的韜略……

而除了「出人頭地」,從廁鼠變身倉鼠的個人志向外,驅使李斯入秦的還有另一件事,或者是,另一個人,李斯的敵人。

王綰?馮去疾?趙高?

呵,他們不配。

李斯這一生只有一個敵人,他親愛的師弟,韓非!

……

李斯記得,與韓非初見,是在蘭陵,那時荀子受春申君之邀,做了蘭陵令,在處置政務之餘,開壇講學。

作為稷下學宮連任三屆的「祭酒」,荀子是當世最著名的學者,不遠千里,趕到蘭陵求學的士人數不勝數。而荀子對學生很挑,只有可以成材的精英才有資格登堂入室,於是毛亨、公孫尼、浮丘伯等人薈萃一堂,但他們學的都是禮樂詩書,唯獨李斯是奔著「帝王術」來的,這才是荀學的精髓!

而他也憑藉自己才幹和好學,最受夫子器重。

那年紅色秋葉落滿蘭陵學壇,一個許多隨從簇擁,身穿錦繡的弱冠孺子來到蘭陵,說話結結巴巴地表示,想要拜入荀門。

當時李斯也沒太在意,本以為又是個借著向荀子討教名義來博取名望,不學無術的貴公子,豈料這個叫韓非的年輕人雖不擅長言語,寫出的雄文,卻讓人驚艷!

他獻上的拜師敲門磚是《解老》,是此子閑暇之餘讀老子的一點心得。

荀子初看此文時,也是微微一笑,不以為然。

但看到開篇第一句「德者,內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於外也。神不淫於外,則身全。」便笑容少去,認真起來。

再看到,「凡法令更則利害易,利害易則民務變,民務變謂之變業。故以理觀之,事大眾而數搖之,則少成功」時,荀子已是滿眼驚訝,老子本已難懂,如此年輕的後生,怎會有這深邃的解讀?

良久,讀了兩遍文章後,荀子才仔細地看向滿臉認真的韓非,一語道出了全篇的核心。

「道生法!」

但又批評道:「汝雖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然其極慘礉少恩。原於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

韓非這才服氣,方才不只是荀子在考較他,他也在考較荀子。

那之後,荀門裡,最受夫子喜愛的學生,就從李斯,變成了韓非。

同門競爭是常態,譬如鬼谷子門下的龐涓與孫臏。

「明明是我先來的……」

李斯自是不服,也暗暗起了比較之心,甚至也自己作了一篇讀《老子》的心得。

交上去後,被荀子笑著評價說此文真是好字,好文筆,還有精雕細琢的好立意,用詞考究,洋洋洒洒,堪稱雄文。

「但,過於流於皮相了。」

而韓非交上去第二篇解讀老子的文章《喻老》,或許是其口吃不能道說的緣故,將所有想法都寄托在了書寫上,旁徵博引,邏輯清晰,更被荀子評價為:

「有骨相!」

李斯不得不服,他看過之後,發現韓非的文章,確實鋒利得如刀子,直指人心!

那時候李斯就明白,在立書著說上,自己是比不上韓非了……

只能從其他地方,一較高下!

比如,輔佐帝王,成萬世功業!

於是學成之後,李斯向荀子告辭時,直言了自己的志向:

「斯聞得時無怠,今萬乘方爭時,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鶩之時而遊說者之秋也!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斯欲西入秦!」

當年,荀子曾一改大儒不入秦的傳統,訪問了咸陽,還對秦制讚譽有加,只是覺得唯一缺少的,就是少儒者的脈脈溫情,他嘆息道:

「粹而王,駁而霸,無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

「我不擔心秦能否一統天下,因為那是註定的,有了你,只要遇上一位雄主,天下一統,不過是三十四年內的事。我怕的是,能兼而不能凝,能統而不能安,秦一統天下的時候,便是它走向滅亡的開始,李斯,只望你能給秦,帶去些許改變罷……」

只可惜當時李斯沒當回事,他也不想改變秦國的任何東西,只想改變自己的人生和地位。一切精力,都放在被呂不韋器重,和獲得秦王政信賴上。

他沒想到,夫子竟一語成讖。

入秦十餘年後,當李斯已位居廷尉,得到秦王器重,實現了人生抱負時,某一天,秦王政卻在釋卷之後,忽然嗟嘆道:

「《孤憤》、《五蠹》之書,真奇文也,寡人讀之,不覺蠟炬之漸盡,夜之將明,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自然知道,這是他那立志「著書立說,觀往者得失之變」的師弟大作!

不知是出於何種心態,或是龐涓主動推薦孫臏時的嫉恨,或是知道自己終究無法阻止秦王得到他想要的,李斯忽然開始大讚韓非,力主將此韓非召來秦國。

特洛伊和希臘諸邦為了一個美人海倫而打仗,而秦王政卻為了一個男人,一個在字裡行間打動過他的國士,不惜發動一場戰爭,逼迫韓國交出韓非!

當韓非入秦後,或是其口吃難言難交流讓秦王失望,亦或是得到的東西不再有誘惑力,秦王始終未信用韓非。

但秦王仍時常閱讀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十餘萬言,又虛席與韓非討論,如何做才能成為他書中描述的那種權勢獨一無二的君主……

而事後往往感慨道:「今日方知,荀子果授帝王之學也。」

言下之意,李斯並非是真正的帝王學,韓非的才是……

嫉恨在李斯心中醞釀。

「明明是我先來的……」李斯感到了巨大的危機感,他明白,自己和韓非的學問是重合的,只能有一人能出人頭地,留在秦王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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