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繼業者 第九百五十二章 不如諸夏之亡也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帝位空置」的狀態。

奉常官署內,儘管前段時間才有人因「非以宜言」罪被下獄,但如今輿論管制較秦始皇帝時鬆了許多,儒生們的議論聲便仍然未息。

他們的爭論,主要集中在隨之到來的禮儀問題上:黑夫稱公,當用古時封邦建國之禮,置直屬於其下的群卿大夫否?亦或是仍如現在這樣,凌駕於九卿之上。同時,封公的典禮又將如何舉行,既然沒有天子,那誰來給予黑夫冊命呢?凡此種種,爭得不可開交,煩惱之際,甚至有人插了句嘴:

「孔子言,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如今天子之位空置,這是否意味著,此乃無道之時?」

就連太宰令伏生也搖頭道:「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眼下卻不僅要三月無君,恐怕要三年五載無君,豈能如此……」

雖然法家和儒家一直不對付,但面對君主時,二者的觀點卻極其一致。

在法家眼裡:「夫利天下之民莫大於治,而治莫康於立君。」可見,天下之治最為重要的是要有「君」。

在儒家看來,君主在政治中起著非常關鍵的作用,也以為天下治平之基本,在於人君一人之身。

儘管反對者甚眾,可攝政決心已下,既如此,就必須為其施政找到依據,這便是御用文人的本事了。

「如此說來,周公攝政時也是禮樂征自諸侯出,是無道之世了?」

群儒一看,卻是太史令叔孫通,這位正兒八經的孔門弟子義正言辭,質問發言者。

周公是儒家理論的根源之一,從孔子便開始尊為聖人,不論哪個學派都推崇之至,認為周公制禮,是天下有序的開始,誰敢質疑周公時是無道?

那幾個儒生頓時啞然,叔孫通更大聲說道:

「周公定禮樂,天下大治,然自周室東遷攝政治國,陵遲至今,五百五十年來,禮崩樂壞,皆為無道之世!」

好傢夥,將秦始皇帝時也算進「無道」的時段去了,但這卻又是奉常官署內群儒的共識,紛紛點頭,而胡亥時更差勁,更加暴虐無道。

「而現在,恰恰是從無道轉入有道的開始。」

叔孫通以為,攝政,不過是從無道進入有道的過度階段,是不得已而為之。

在他看來,對於黑夫而言,因為故秦大臣和百姓習慣了秦君統治,故取而代之時機未到。

可再立一個嬴姓皇帝,既讓北伐功臣心中難安,也會對未來征討六國,爭取六國豪傑百姓降服不利。

攝政,是黑夫眼下能採取最好的辦法。

更何況,誰說現在就無君了?

「爾雅有言,天、帝、皇、王、後、辟、公、侯,君也,誰說非要皇帝才是君?只要獨一無二,即便是太陽落山後升起的月亮,也能令漫天星辰失色!」

這不就是先前那「月將升,日將落」的預言么?

當然,這並非長久之計,在叔孫通看來,遲早,另一個預言也會應驗。

「亡秦者黑……」

「昔日秦始皇帝之所以稱皇帝,是因為其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三皇五帝所不及。故號曰『皇帝』。」

「攝政必須再度一統天下,得萬眾擁戴,方能水到渠成,取代嬴姓秦朝,真正坐上皇帝之位,開啟一個新朝……」

這番話自不能說得如此直白,他遂面色一板,教訓那些被自己舉薦進入奉常的群儒道:

「汝等昔日讓我向攝政入薦諸生為官,如今進了奉常,卻不好好珍惜,襄助攝政定禮,興禮樂之道,而在此妄言,意欲何為?」

眾人頓時訥訥,但臉上服了,心裡卻未必服。

這時候,滿堂儒生又聽到另一個聲音道:

「太史說得不錯!」

卻是奉常陸賈。

「孔子也說過,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無)也,可見諸夏無君,時常有之!」

如果非要給這個身處中原,以冠帶為標誌,已有雛形的民族命名,她現在的名字便是「諸夏」。

「然而諸夏在無君時,卻沒有丟失禮樂,這是為何?」

他掃視眾人,待議論結束後,才篤定地說道:

「因為有聖人!」

……

「聖人?」眾人面面相覷。

陸賈笑道:「不錯,諸夏之所以在無君,或者君主幼弱之時,尚能維持禮儀之大,章服之美,而沒有墮為戎狄,正是因為,有聖人治國!譬如伊尹、周公,孔子!」

「而今之攝政,亦是聖人!」

「攝政是聖人……」群儒被驚到了,他們黑黑夫貼過很多標籤,卻還真沒往這方面想過,那黑大漢哪裡聖了?

「敢問叔孫太史,何謂聖人?」陸賈朝叔孫通拱手,二人今日是得在此唱一出雙簧了。

叔孫通略微沉吟:「內有德性,外有功業,是為內聖外王,自為聖人。」

陸賈搖頭:「太過深奧簡略,恐有些人聽不懂,可否再具體些?」

叔孫通少不得要認真起來:「曾子言,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能做到這幾點的,可謂大聖!」

陸賈一條條攤開了開證明:

「攝政出身黔首,然孟子言,塗之人可為禹。攝政少時家貧,父母兄弟皆白丁也,然荀子又言,聖人可學而成也。攝政便是既有天生之智,又好學不倦。」

他舉例子道:「神農之時,天雨粟,神農遂耕種之;作陶治斤斧,為耒耜徂耨,以墾草莽,然後五穀與助,百果藏實,神農氏便是格物致知的聖人典範。」

「諸君且仔細想想,過去十餘年來,省人力十倍的水椎,讓畝產倍增的堆肥,叫天下人皆食甜味的榨糖,讓文書省力省時的紙張、印刷……」

「這些澤被天下的事,皆乃攝政所作也!在格物致知上,攝政的成就,幾能與神農氏相提並論!」

好像還真是!眾人點頭,沒毛病,古代的「聖人」,燧人神農之流,還真是群發明家,黑夫算是佔大便宜了。

「再說修身齊家,攝政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壇,器不彤鏤,宮室不觀,舟車不飾,衣服財用,擇不取費,可謂至儉,與始皇帝、胡亥大異也。」

「又不貪女色,入咸陽,婦女無所幸,宮女皆出而嫁人。家中僅一妻,夫人葉氏賢且儉,衣不墜地,親織衣裳,以教二子。」

黑夫平日里被某些人詬病的點,如今卻成了陸賈讚譽之處——儒家眼裡的大聖人孔子,不也才一個老婆,一子一女么!

陸賈的演講漸入佳境:「至於治國之能,眾所皆見。攝政治北地,而北地兵強,逐匈奴八百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治膠東,則膠東富庶,樓船通海外,而九夷皆朝於中原;治嶺南,則轉敗為勝,南征軍以之為父母,越校蠻人甘為效死!」

「平天下,更不必說,胡亥篡位暴虐,欲屠安陸,攝政以眇眇之身,數千遷謫之眾,舉兵江漢,四渡雲夢,屢勝強敵。不過一年有餘,便北伐靖難成功,武關如有神助,藍田不戰而屈人之兵。」

「隨後誅篡君,殺奸佞,安百姓,重整綱常,而撥亂反正,讓孔子門徒重歸朝堂。又內修己以安百姓,外博施於民而能濟眾,可謂仁之方也已!」

「格物致知,修齊治平皆備,舉目天下,能做到內聖外王者,唯攝政一人而已。」

有理有據,叔孫通帶頭,舌戰半響的群儒們總算達成了共識,皆附和道:

「攝政確實是聖人!」

而聖人治國,這不就是儒生們想像中三代之治的場景,也是他們一直孜孜不倦的夢想么……

「由周公那樣的聖人來治國,這不是吾等數百年來的追求么?」

「為何今日實現了,卻惶惶不安?」

被陸賈一語點明白後,氣氛變得熱絡,儒生們開始興奮起來,對這件事的熱情度空前高漲!

他們要參與進去,讓自己留名,也籍此躋身。

「攝政他不止是儒家所推崇的聖人……」

陸賈口乾舌燥,但卻心懷欣慰,他這幾個月可不是白忙活的,他所學甚雜,也不似一般儒生那麼心胸狹隘,不能容其他學派。

故陸賈很清楚,聖人治國,這不僅是儒家的夙願,更是諸子百家的夢想。

道、法、墨,各家也都推出了自己的聖人形象,這些聖人的身上,體現了各學派的最高理想……

墨家是個無條件犧牲自己成全天下的學派,他們崇尚大禹,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哪怕是摩禿頭頂、走壞腳跟也要為天下治水,好似從來沒有個人私慾,把身心和靈魂,全部奉獻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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