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繼業者 第九百四十八章 一生功過

被叔孫通「筆則筆,削則削」後的秦記內容有點多,黑夫斷斷續續看了許久才看完。

這個故事從扶蘇出奔後講起,與胡亥時的記載自是截然相反:

「始皇有二十餘子,長子扶蘇以罪出奔,卒於南陽。又有趙高等進讒,曰昌南侯黑夫與扶蘇同謀,帝遂南巡。」

「三十七年春,行出遊會稽,抵南郡。」

「丞相斯、中車府令趙高兼行符璽令事,皆從。少子胡亥愛,請從,上許之,餘子莫從。獨遣次子公子高至雍守廟。」

「帝知昌南侯忠懇,使之來見,然趙高、楊熊等懼,竟私與越人謀,襲之,昌南侯亡,或言已死,帝大悲,追封黑夫為武忠侯。」

「其年仲春,始皇帝至衡山西陵,病甚,丞相斯等請立太子,帝躊躇難定,終以胡亥為嗣君,胡亥遂驕!」

「武忠侯遭越人襲,幸而未死,疑御駕有變,將其親衛千人,居澤中,侯伺,幸上病癒,自入謝,遣使者覲,帝方知武忠侯尚在……」

這是黑夫對他詐死這段經歷的解釋。

這還沒完,接下來的故事,更加精彩曲折。

「時有隨駕美人在離宮,平旦出更衣,為胡亥所逼,拒之,得免,歸於上所;上怪其神色有異,問其故。美人泫然曰:『胡亥無禮!』上怒,抵榻曰:『畜生何足付大事!』」

「上知左近皆胡亥黨羽,隔絕君臣,而丞相斯等在外,遂暗呼太醫令夏無且曰:『召我兒!』夏無且等將呼胡亥,上曰:『公子高也!』」

「遂擬密詔,為書賜公子高曰:『自雍歸,與喪會咸陽而葬,以武忠侯輔政。』使夏無且藏詔於衣帶中。帝昏厥,無且出,而趙高察之,以白鬍亥,曰:『時乎時乎,間不及謀。贏糧躍馬,唯恐後時。陛下有變,太子早圖!』」

「趙高遂以郎官趙成更帝宿衛,門禁出入,與胡亥入寢殿侍疾,俄而上崩!」

讀到這,黑夫暫停了,誇獎叔孫通:「俄而上崩,這四字用得不錯!」

原本叔孫通是寫了很多細節的,包括胡亥趙高如何在暗室里密謀,如何弒父弒君,那大段大段的對話,比《史記》里的還要長,但都被黑夫否了。

「編的越長,破綻越多,不如言簡意賅,像作畫一樣,留點白,讓後人自己去想像,這官修的《秦記》,就是要做到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接下來的內容,還是黑夫給叔孫通提供的靈感。

「帝已崩,書及璽皆在趙高所,趙高乃更詐為受始皇遺詔,立子胡亥為嗣君,又殺幸近宦者,獨夏無且得脫。」

「李斯等為高所欺,以為上在外崩,故秘之。置始皇居轀輬車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官者輒從轀輬可諸奏事。」

「遂從衡山抵咸陽,會暑,上轀車臭,乃詔從官令車載一石鮑魚,以亂其臭。」

「夏無且奔,至雲夢澤,方遇武忠侯。」

「聞上崩,武忠侯大哭欲死,又得密詔,曉胡亥、趙高陰謀,知其欲屠安陸,遂舉兵擊武昌,復安陸,克江陵,獨恐公子高為胡亥所害,未敢遙尊為帝……」

「然公子高、馮去疾果為胡亥所殺,公子高欲全家眷,上書曰:『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忠者無名以立於世,臣請從死,願葬酈山之足,唯上幸哀憐之。』書上,胡亥不許,遂與妻子十餘人戮於市,相連坐者不可勝數。武忠侯為之發喪……」

「胡亥更欲蒸始皇帝後宮,後宮不從,胡亥怒,竟曰:『先帝後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死者甚眾。葬既已下,或言工匠為機,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畢,已臧,閉中羨,下外羨門,盡閉工匠臧者,無復出者。」

後面的事情,便是胡亥如何在關中倒行逆施,黑夫如何順應民意,奉天靖難,北伐入關了。

這倒基本與事實相符,畢竟胡亥這自爆鬼才沒少給黑夫口實……

重新修訂官方史書,其實就是,對過去兩年內戰的總結。

但叔孫通又說了自己的擔心:「但那些史官……會不會暗暗流傳出去一些,對君侯不利的言論。」

要否在太史官署里進行一場大清洗?

黑夫卻搖了搖頭:「不必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偷偷在家中記的,官府不會管,那些非要大庭廣眾宣揚『真相』的,自有廷尉以誹謗罪逮捕。」

以胡亥的臭名聲,短時間內,恐怕也沒人想為他翻案吧?當然,以後肯定會有。

想到這,黑夫嘆了口氣,覺得有些遺憾。

剛開始時,他還有種衝動:大大方方地告訴關中人,告訴天下,其實胡亥還真是正統的繼承人,是英明神武的始皇帝眼瞎,挑中了他,將天下交到這樣一個豎子手中。

但老子就不服他,覺得他和趙高肯定會搞事,於是便起兵討伐,最後車翻了他!

然後便是如英國革命那樣的大審判,宣布胡亥身為皇帝,卻背叛了國家,把他屍骨拖出來,用斷頭台砍一砍,將腐朽的頭顱高高舉起……

但黑夫沒法這麼做。

他面對的不是民智初開的人民。

而是仍恪守著尊君理念的古樸秦人,過去七八百年的習慣,深深烙印在心中,治大國如烹小鮮,沒法一步到位,別試圖輕易去衝擊他們稚嫩的三觀。

在秦民們眼裡,好人必須是好人,壞人必須是壞人,就像舞台上的臉譜一樣,黑白紅黃,一目了然!

他們喜聞樂見的,是忠誠打倒奸佞,正義得到伸張,而不是複雜的人性——就像商鞅一樣,他在不同時期的官方宣揚里,不是大奸大惡之徒,就是不世出的大賢,而非兩者皆有,至於戴的是紅臉白臉,只依在位的秦君需求而定。

所以有些時候,真相是不宜昭然天下的;有些時候,人們有權得到更多;有些時候,人們的信念必須得到回報。

所以,胡亥必須是十惡不赦的篡位者,將所有的過錯攬於一身。

黑夫也必須是一個完美無瑕的忠勇之臣,這關係到話語權和正義性。

這個桎梏,這個人設,他得小心戴一輩子。

這關係到黑夫以後所講的故事,是否能有最佳效果。

於是,黑夫壓下了心頭一時之快,選擇了對歷史問題避重就輕。

「以史為鑒,可以知得失。」

歷史是人類的鏡子。

但我們,當真能直視鏡中那滿臉的痤瘡和粉刺,疤痕,瑕疵么?

我們是人類啊,不但連十分鐘都等不了,還喜美惡丑。

即便是道理在你這邊,即便那時候真的有苦衷,但它們終究留下了瘡疤,別說揭,看一眼都疼。

猶如主播,當別人真的看到你的真容,大概會罵罵咧咧,關了屏幕,大喊退錢。

是不是開個濾鏡,塗脂抹粉,稍微裝飾一下,讓人更易接受好一點?

只有時間消磨,只有不涉及現世利益,我們才能和鏡子里那個蓬頭垢面的自己和解,相視一笑吧。

「就這樣罷。」

黑夫說道:「往後《秦記》,當不限於史官及長吏方能閱讀,可讓考工製作雕版,印出一批來,使各郡學室子弟修習。」

這些黑夫集團如何戡亂誅暴的歷史,可是要納入未來公務員考試的內容……

叔孫通應諾,又稟報了一件事:「關於君侯先前所言,始皇帝之功過……」

天下為何崩壞,這場戰爭為何會打起來,六國為何復叛,這鍋太大了,光胡亥一個人可背不完,始皇帝也必須為他的一些決策,負責。

黑夫有些躍躍欲試,心裡壞笑起來。

「陛下啊陛下……」

「當年你為我蓋棺定論,現在,該輪到我了!」

怕不怕?

黑夫需要給叔孫通一個標準,讓他繼續去篡改……不,是修訂對秦始皇太過溢美阿諛的《秦記》,將三十八年來的史冊都重新過一遍,在始皇帝那些沒做對的地方,進行婉轉的批評……

而每一年的記錄,都要由黑夫親自過目,親自把關,方能定稿。

所以,始皇帝的功過,該各佔多少呢?

「五五開?」

不行,太不公平了,黑夫搖了搖頭,他可以說是這世上,唯一理解始皇帝宏大野心的人,更知道對整個歷史而言,始皇帝的大欲,儘管有過於當下黔首,但他對大一統的貢獻,卻功耀千古!

「六……」黑夫剛想說出口,卻不知為何,喉嚨里的話,忽然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聲,也許是始皇帝仍不接受。

「三……」他斟酌之後,一拍案幾,又換了個比例,奇怪,好像也不行。

「二八開罷。」終於能說話了,黑夫鬆了口氣,定下了基調。

「始皇帝乃千古一帝,於天下,雖有二分小過,卻仍有八分大功!」

……

而與此同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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