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繼業者 第九百二十三章 三座大山

上任才第二天,奉常陸賈就打響了他苦心謀劃的「定禮」第一炮,要動用儒家之長,為黑夫這看上去不倫不類的攝政體制正名。

而作為最受黑夫重視的經濟部門,治粟內史蕭何也有得忙。

南方之勝,在蕭何意料之中,但他未曾想到,素來沒有軍功的自己,竟然會被黑夫定為「北伐文臣第一」,不但升爵至駟車庶長,更榮登九卿之一的治粟內史。

許多年前,蕭何曾被泗水郡監御史評定為政績第一,欲推薦入朝為官,卻被蕭何拒絕。

但這次,蕭何卻一接到任命就匆匆趕路,抵達咸陽後,向黑夫稟報說自己「誠惶誠恐」。

黑夫則寬慰他道:

「余與王賁相距江漢、南陽歲余,北強而南弱,然蕭何鎮撫江陵,常發父老遣軍補缺,前線十數萬人,輜重糧食仰於江漢,汝又轉漕荊州,給食不乏,此大功也。」

陸賈為黑夫遊說巴蜀,可謂南北戰爭戰略上的轉折點。

而陳平、徐舒為黑夫佔了兩處邊角,為夾擊六國群盜埋下伏筆。

但他們的功勞,都趕不上蕭何。黑夫很清楚,若無蕭何統籌得當,讓南郡在戰時還能豐收,並源源不斷動員南人加入戰爭,自己就算能頂住王賁那幾波攻勢,但絕不可能這麼快入主咸陽。

既然政權重心已轉移到關中,那自然要將蕭何調來,繼續發揮特長。

蕭何所任的治粟內史,主管國家田租和各種錢物的收支,也被稱之為「計相」,其下有太倉、籍田等五令丞,負責全國郡縣上計和「量入為出」,也就是國家預算。

蕭何甫一上任,就吃了個下馬威,但朝他擺威風的不是屬下,而是飄紅的赤字,以及岌岌可危的國家財政……

一筆筆爛帳被諸丞奉上,蕭何越看,濃眉就擰得越緊。

胡亥、趙高給黑夫留下的,是一個里閭凋敝、城市蕭條、經濟萎縮的爛攤子。

過去的一年半內戰,雙方發動人口數十萬,無數人肝腦塗地,榨乾了南郡經濟的同時,也讓關中苦不堪言。

胡亥為了「掃平叛亂」,屢屢加收口賦,更未兌現減租的承諾,惹得怨聲載道。大量勞動力開赴南陽、三川,耽擱了春耕,加上關東、巴蜀盡叛,糧食再不能像以前那樣集中到敖倉,關中就承擔了所有的消耗。

鄭國渠邊的田再富,也經不住這樣吃,一年下來,咸陽城裡,秦始皇時還算充裕的儲備糧所剩無幾。

加上六國群盜摧毀了西河,又憑空多出來十數萬難民,蕭何看著大軍催要的賞錢、糧食,再瞧瞧越來越少的倉稟,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武忠侯,真是往我手裡塞了個燙山芋啊……」

眼下別無他法,老蕭本事再大也變不出粟稻來,好在還有八月秋收救命,未遭戰亂的蜀郡,糧食也足以依仗。

但它們絕無想像中的多,棧道已燒,蜀中糧食運輸更加麻煩,至於關中……

在算盤上飛速一算,蕭何唉聲嘆氣。

他知道,黑夫已經給關中人許下了田租減半的承諾,西河地區更是直接免租,眼看開源已無可能,就只剩下節流,還有……

蕭何咬著牙道:「拆東牆,補西牆!」

……

八月初三這天,蕭何親自去少府走了一趟,拜訪少府張蒼。

「何年輕時也欲前往蘭陵,向荀卿求學,只奈何家父過世,未能成行,常引以為憾。後任泗水小吏,常聽入咸陽釐定律令,交付上計者稱讚張君博學廣聞,數術天下無雙。」

蕭何朝比他略小的張蒼作揖:「今何蒙武忠侯擢拔,任治粟內史,初入咸陽,萬事皆無頭緒,還望張君不吝指點。」

因為是有求於人,更知道張蒼與黑夫私交匪淺,蕭何姿態放得很低。

好在張蒼是個做實事的人,不敢託大,他也久聞蕭何「幹吏」之名,雙方就坐,不提其他,先聊了聊數術。

讓張蒼未想到的是,蕭何竟通讀了他先前所作的《九章算術》上卷,也就是方田、粟米、衰分、少廣、商功、均輸等實用數學的部分……

「武忠侯極喜此書,哪怕與王賁鏖戰時,也讓人在江陵印出,常令麾下文吏通讀,不能算方田、粟米者不得為文吏。」

蕭何笑道:「何亦有幸習得其中諸計算之術,只可惜下卷勾股、盈不足等太過深奧,何公務繁忙,難以演算精通。不過光是靠上卷,便足以治數郡矣。」

很顯然,蕭何搔到了張蒼的癢處,雖是初次見面,但二人幾句話下來,竟有了相見恨晚之感,更很快便達成了共識:

「始皇帝時,舊秦之蔽已多,然尤以財貨之蔽為甚也!」

張蒼曾在治粟內史任官,很清楚這天下的財政運作方式。

始皇帝開創的制度,的確給天下帶來了無數的好處:他將如此眾多的人口集中在一個政權下,毀去關防,車同軌書同文,統一錢幣、度量衡,創造了一個全國性的大市場,經濟規模達到了空前的高度。

與儒生只知道一味抨擊不同,對秦政好的一面,張蒼不吝溢美之詞。

但他話音一轉:「可一同變多的,還有官府的開銷。」

秦朝是大政府,廢封建,立郡縣,在各領域親自參與經濟,比如收鹽、鐵、酒、糖為官營,在地方設置大量秦吏,不管什麼小事都管,以將觸鬚伸進基層。

但這些龐大的官員,使得官僚系統比統一前膨脹了數倍,光是每年俸祿,便足以成為巨大負擔,秦之所以收泰半之租,除了用於幾乎年年都有戰爭外,也要用於供養大量官吏。

「的確如此。」

吃過十多年俸祿的蕭何頷首,他手裡有一份文書,是治粟內史統計各郡財政支出數量,用於官員俸祿、公家開銷、城邑修築,將糧食換算成半兩錢,從秦始皇二十六年到三十六年,四億錢漲到十二億。

「三倍?這算什麼。」

張蒼也讓人將少府歷年開銷取來:「笑道,從最初的二億錢,到十八億錢,漲了足足九倍!」

張蒼所任的少府,便是替皇帝掌管私庫的,天下財賦,除了理論上佔大頭的田租外,其餘的口賦、市稅、山海池澤的稅收,官營的鹽、鐵、酒、糖、絲、金錫、漆各業收入,皆歸少府,用來奉養秦始皇帝名下,那些龐大的宮室機構,所有衣食起居、遊獵玩好。

也就是說,在整個財政盤子少府支出佔總財政三分之二,這意味著什麼?

「膨脹,十年間,皇室開支在急速膨脹。」

商鞅變法後百餘年間,秦國王室消耗佔比其實很小:秦律取消了對龐大公族的奉養,非有功者不得屬籍,而秦孝公、秦惠王、武王時,宮室嬪妃極少,服侍她們的人數,也不過千人。

然而,到了秦昭王時,隨著秦已取得帝業的資本,為了彰顯大國風範,宮苑在悄然擴大,甘泉、章台等宮苑便是那時候完工的。到庄襄王時,這位大王常年在邯鄲,歸來為王,帶來的不止是呂不韋,還有東方的奢靡風氣,秦國王室徹底和簡樸無緣了。

至始皇帝統一天下時,這種風氣更膨脹到了極點,始皇帝對六國嬪妃一律接收,更嫌咸陽宮小,秦每破諸侯,寫放其宮室,作之咸陽北阪上,南臨渭,自雍門以東至涇、渭,殿屋復道周閣相屬。所得諸侯美人鐘鼓,以充入之。隨著帝業已成,始皇帝驕奢之心亦盛,除了咸陽附近的宮殿群,更令三百里內宮觀復道相連,帷帳鐘鼓美人不夠而具。

一時間,關中宮室達數十座之多,先前讓垣雍等南郡鄉巴佬驚艷的宜春苑,不過是冰山一角,最大的阿房宮佔地三十餘里。各宮中有名分的嬪妃女子,或來自六國,或從民間新近選拔,達數千之多,奉養她們的宮人婢女,也達到了十數萬之眾!

光這些龐大的人口,主子錦衣玉食,奴婢起碼也過著中人之家的生活,每年就需要多少衣帛?更別提修築宮室消耗的民力財政,一磚一瓦,皆民脂民膏。

雖然這諸多嬪妃,秦始皇帝真睡過的,寥寥無幾,最後大多被胡亥殉了,只余諸多寺婢,仍在各宮之中。

雖然那眾多宮室,有不少,秦始皇帝,連一天晚上都沒住過。

但對皇帝來說,她們又是必要的,這代表了他的虛榮,他的富貴,他的權力!

還有他的,面子!

和後世的明朝不同,秦朝的皇室財政,不必養諸多子孫,只需奉養一人,但光是這一人之雄心大欲,便足以壓得天下人趴到地上了。

為了始皇帝陛下臉上有光,為了使蠻夷鄙民艷羨稱道,區區黔首庶民的里子被刮空掏盡,不是理所應當么?

「真的應當么?」張蒼卻搖了搖頭,這是他很久以前的疑惑,現在,終於解開了。

「若為舉國之尊嚴,可也。」

「若為一人之虛榮,不可!」

始皇帝個人虛榮的組成部分,除了美輪美奐的宮室外,還有許許多多的奇觀建築,它們華而不實,如同雕刻在始皇帝顏面上的浮雕,十二金人好似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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