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繼業者 第八百九十一章 不戰而屈人之兵

孔子昔日大開私學先河,認為「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血統和出身並不能決定一個人的習性,能否成才,更多源於後天教育。

他秉承有教無類,教出了一大批出身卑微的弟子,這批弟子中的子夏、曾參又再傳授業,使私學大興,間接推動了公族落,士人起的戰國之風……

但時隔三百年,叔孫通作為孔門後學,一邊認為庶民士人通過教化能身居高位,一面又堅持帝王的血統論。

天子應運而生,必有神佑。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遂有殷商始祖契。

姜原踐巨人之跡,而身動如孕,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避而不踏,而棄之於冰湖之上,天降飛鳥,以其羽翼覆蓋嬰孩,這便是周人始祖后稷。

有了殷周的神化起源作榜樣,後世諸侯無不對自己的祖先大肆美化,燕國那種姬氏舊貴族承周之業,楚國自詡帝高陽及祝融大神之後自不必說。

後起的秦、趙、魏、韓、田齊,也無不加尊祖先之事迹,尤其是田齊,在祖先虞舜之上,又找了黃帝做高祖,各國紛紛效仿,也將世繫上延到炎黃、少昊時代。

所有諸侯都有顯赫的出身,沒幾個上古帝王做祖宗,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我之所以厲害是因為祖宗給力——這種觀念深入人心。

所以叔孫通想不明白,武忠侯為何不隨大流呢?

他常為此事苦惱,但今日卻被楊喜一下點醒,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於是對楊喜的無知詢問,叔孫通只笑而不答,曖昧地說道:

「這種事,除了始皇帝和武忠侯之母糖嫗,誰知道呢?」

而這兩人,都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武忠侯一點頭,還不由著他叔孫通亂編,只要故事足夠傳奇,哄楊喜這樣的無知黔首,簡直是輕而易舉!

將這件事記在心裡,叔孫通又拿起筆來:「方才說到武關之戰後了,你繼續說。」

楊喜應諾,談起這半個月來發生的事……

……

「十日前,吾等退兵至嶢關之後,因為武關之事傳得神乎其神,據說是武忠侯引來始皇帝之靈,導致山搖地動,武關城牆坍塌一里,壓死了無數人,眾人都不敢在嶢關城下禦敵了。」

「武城侯王離遂讓大軍駐紮藍田……」

「從吾等回駐藍田開始,士氣大降,便有逃卒出現了。」

楊喜記得,七八天前,有一批去藍田山砍柴的兵卒遲遲未歸,楊喜等人奉命騎馬去查看,卻見林場已無人影,拉木頭用的人力輦車扔在原地,那數十名士卒竟在屯長帶領下,一齊逃了……

這是商鞅變法後,秦軍中絕少發生的事,因為在前線當兵服役的人,身後往往牽連著一家老小,一人潛逃,全家株連,就算怕死,也得掂量掂量代價。

可如今,秦人,刻板順服的老秦人里,卻出現了集體叛逃……

王離大怒,讓騎從去捉拿逃卒,要軍法處置。

楊喜卻很理解,二世皇帝之政不得人心,據說還信任奸佞,亂殺大臣,再加上武關的事,北軍早無戰心。

「若非害怕家中母親、幼弟受牽連,我也跑了!」他嘟囔著說。

同是天涯淪落人,楊喜很同情那些逃卒,在路過一個草垛時明明發現了一人潛藏其中,卻假裝沒看見,敷衍了事地在周圍轉了幾圈,回到營地,報告說沒有見到人。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上,天剛蒙蒙發亮,營房就響起了緊急集合的鼓點。

武城侯王離神情嚴肅、冷漠,旁邊站著幾個上郡軍都尉、司馬,四千名短兵則凶神惡煞、殺氣騰騰的站在周圍。

接下來的事不難猜到,昨日逃走的兵卒,將近一半被抓了回來,一個個都被繩子五花大綁著,在王離宣布其叛逃罪過後,當眾處死!

一同被處死的,還有幾個搜捕不力,縱容逃兵者,以及「譽敵以恐眾者」,為首的就是暗暗傳言武忠侯是秦始皇兒子,得了其神力相助的什長。

那些逃卒如糞土草芥一樣,剛剛還鮮活而年輕的生命,片刻之間就變為數十個冤屈的亡魂,永遠留在了灞水之畔。

楊喜全程噤若寒蟬,生怕自己縱容一人潛藏的事暴露,汗水順著額頭流到下巴,屯長問他怎麼了,他只能抬頭望著太陽說……

「天太熱。」

好在他故意無視的那人好像成功逃走了,楊喜順利逃過一劫。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誓為大秦盡忠到底!」

事後,跟著武城侯,喊著這空洞無力的口號,楊喜心裡,卻已經對朝廷徹底失望。

在秦人看來,逃跑確實恥辱,但面對如有神助的南軍,正面迎上去送死,那是傻子才幹的事……

總之,經過這個事件之後,在渭南到處抓丁重新湊齊的十萬大軍,非但沒像王離期盼那樣重新振作,反而更象霜打的葉子一樣——蔫了。

就在藍田大營諸部各懷心思之時,前方卻突然傳來了嶢關投降的消息,北伐軍迅速抵達藍田山,據灞水東側,與王離軍隔岸對峙。

望著對岸的南軍營壘,號子喊得震天響地,兵卒士氣高昂,與西岸全然不同。

夫戰,勇氣也,仗還沒打,北軍便先輸一半。

六月二十八日,武忠侯手下的護軍都尉季嬰,開始對王離軍,發動了凌厲的宣傳攻勢……

上萬人集結在灞水邊,大聲高呼。

「將士苦戰於外,奸佞賣國於內!」

諸如趙高賣國,逐丞相,與楚約,欲滅秦宗室而王關中之類的話,楊喜只是聽聽而已,覺得有些荒唐,趙高那種名聲臭爛的幸臣,也能做王?

但接下的話,楊喜就不能淡然處之了……

「趙成開河東之防,水陸接應,六國群盜已入關!」

「項籍已率楚人至鴻門,欲滅秦社稷,屠咸陽,燒宮室,發始皇帝之陵,掠珍寶貨財,虜汝等子女,與趙魏群盜共分之!」

「我當時便呆住了。」

楊喜說道:「我家在寧秦!離河東、函谷關都很近,往西過了鄭縣,戲下,便是鴻門,楚人若真到了那,我家定然也遭殃了!」

秦楚不兩立,普通黔首亦知,更何況,關中秦人也或多或少聽說過楚軍屠城的事……

說到這,楊喜心急如焚:「叔孫先生,可有寧秦那邊的消息?」

叔孫通少不了替黑夫圓謊:「楚軍只是前鋒哨騎至鴻門,大軍還在河東、少梁,汝家應還無事。」

總之,那幾日間,北伐軍採取採取一硬一軟兩個辦法,軍事上凌厲攻勢,宣傳上宣揚趙高賣國,引楚人入關,這下北軍士卒皆軍心大動,尤其是家在內史東部的楊喜等人,更是心急如焚。

但詢問上吏家中情況,卻儘是緘口不言,只有一個比較隨和的五百主偷偷跟他們說:「咸陽的確出事了,謠言四起,或言趙高為丞相所殺,或言丞相被殺,也不知道孰真孰假。」

二十九日,當季嬰又組織了一批武關投降的關中秦卒,宣揚北伐軍優待俘虜,歡迎投誠的政策時,楊喜坐不住了,他喚來幾個同鄉,對他們道:

「武城侯說,要為大秦盡忠到底,但吾等服役、為戍卒,已盡了本分。」

「可現在,該為自家考慮了。」

「楚人深恨秦人,據說在關東每破一城,皆將秦吏秦人屠殺殆盡,若讓彼輩入了關,佔了地,那還了得?」

「既然王離不願去抵禦楚人,那吾等便自己想辦法!」

「什麼辦法?」眾人問他。

楊喜指了指灞水對岸的北伐軍營地:

「對面的武忠侯,還打著秦旗,麾下亦秦人也,他們再壞,也不至於禍害秦地罷!汝等都聽見了罷?秦人不打秦人,停止內戰,一致對外。」

一群寧秦縣人遂暗暗串聯,約了數百人,由一個識字的什長扯布,在手指上咬出血,寫了「吾等今夜欲投武忠侯」幾個字,乘著楊喜帶騎從外出巡視,遇到幾名渡水查探情報的北伐軍斥候,便將布包著石頭,死命扔了過去,又遠遠離開。

「萬幸,那幾個斥候有識字的,騎行過來拾起打開看後,對著吾等豎起大拇指,拍了拍胸口。」

三十日凌晨,藍田王離軍爆發了一場炸營……

借著同鄉輪值的機會,寧秦縣人悄無聲息地往營外摸,但還是驚動了率長。

「跑!」

遲疑是來不及了,楊喜當時一聲大喊,數百寧秦兵邁開大步朝不遠處的灞水逃去,但身後呼嘯連連,追兵有數千之多,跑得比他們還快!

眼看後面的人就要追上自己,楊喜有些絕望,豈料那些兵卒卻也扔了兵刃,越過楊喜等人,一頭扎進了灞水裡,死命向對岸游去!

濕漉漉地上了東岸,楊喜等人如蒙大赦,一個留著短須的北伐軍吏帶著數千人來接他們,雖然說話鏗鏘有力,但態度很和靄,在楊喜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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