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海大魚 第六百二十八章 爛攤子

「今天是十月初一,秦歷新年,嶺南也算進入旱季,可這雨水怎麼還下個不停?」

南征軍西路大本營桂林,隨著連綿的陰雨,城外已成一片澤國,一座座美麗如畫卷的山包,像是屹立在海上的小島。

在趙佗眼裡,秦軍也一樣,被越人和叢林組成的大海隔開,只能各自為戰。

「太急了。」

趙佗回想起這數月發生的事,便扼腕嘆息。

位於西甌的西路軍大致分兩處駐紮,一為桂林,二為蒼梧。四五月時,屠將軍用賈將軍之計,一把大火燒遍西甌,因為秦軍仔細挖了防火溝渠,桂林、蒼梧周邊的平壩地區,幾乎被燒成白地,直到雨季來臨,火勢才漸漸平息,而更深的雨林,更難點著。

人力終究難以敵過天,秦軍燒掉的地方,不及整個嶺南密林的萬分之一,雨季一過,才燒光的地方,又會滿地綠意,自然的癒合速度,遠超常人所想……

但效果已很不錯,沒了樹林掩護,甌人的襲擊便暴露在秦軍視野下,秦人不再被動挨打,剿殺了上千甌人,逼得他們回到叢林,大軍得以安生了幾個月。

但隨即,屠睢卻下令,兩地駐軍再度出發,繼續向南開進!

此令一下,引起了軒然大波,士兵普遍不願南行,紛紛抱怨軍吏太過苛刻,不顧他們的死活。

軍吏則抱怨將軍的方略太急,還不等大軍在西甌站穩腳跟,就欲去進攻駱越,卻看不到盛夏時節,士氣的低落。

可身為都尉,趙佗清楚,屠睢也沒辦法啊。對百越開戰前,他向秦始皇誇了「兩年平越」的海口,皇帝最討厭失信和拖沓,眼看期限越來越近,屠睢的軍事部署,就變得越來越急躁,他一把火燒了幾片森林,剿殺了上千西甌人後,便宣布西甌已定,親率大軍深入險阻。

「分兵兩路,打到北向戶過年!」

這是屠睢的計畫,只可惜,大火未能將西甌人統統燒死,更沒燒盡他們抵抗的決心。

就在秦桂林軍途經西甌與駱越交界的群山,部隊拉成一條長蛇時,在密林中遭到了這群土著的攻擊。駱越人也在前掩殺,秦軍腹背受敵,擅長的軍陣車騎也無用武之地,一時受挫。

這也就罷了,要命的是,屠睢在觀察山勢時,被藏在樹上的越人獵手射來一根竹箭,擦傷了皮。

那箭尖用毒浸泡過,屠睢當場便口吐白沫,回到營地後開始發高燒,接著皮膚潰爛,不能理事。

沒了主將後,大軍也亂了陣腳,多虧趙佗在旁,與眾都尉商議著先撤兵,頂著越人的襲擊回到桂林,而屠睢也在過柳江時毒發而亡,死得極其不甘。

幸而,桂林軍兩萬人因撤得及時,只損失了三四千。但蒼梧軍的一萬人,就比較凄慘了。

兩軍相距數百里,深山老林音訊難通,等蒼梧軍抵達約定匯合的地點「象地」(廣西崇左)時,才得知主力戰敗的消息。他們不得不在駱越和西甌人的滋擾下,開始千里折返……

接下來,蒼梧軍的命運,趙佗便不得而知了,整整一萬人,就這樣消失在十萬大山中,整整兩個月來,竟杳無音訊。

就在此時,一隊人冒著雨,縱馬來到桂林寨門前,那是趙佗手下的率長虎會,他一個月前被趙佗派去蒼梧傳遞消息,此時回來,定是有偏師的消息了!

「怎麼樣?」趙佗匆匆下了哨樓,城門一開就上去詢問。

「太慘了。」

虎會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嗟嘆道:「最後一批人已回到蒼梧,清點人數,偏師一萬人,竟十死七八!」

……

「手呢?那些手呢?」

距離桂林五百里外的蒼梧,百夫長陳嬰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他筐里,那數十隻只剩下骨頭的手還在不在……

一支都沒有,統統不翼而飛!

他立刻揪過手下的什長張甲,大聲質問他!

「醫官說帶進來會散播疫病,讓吾等燒了。」

他手下的什長張甲如是說,眼睛不敢看陳嬰,只是捧起一個灰撲撲的陶瓮遞給他。

「他們都在裡面……」

「好歹能歸鄉葬下,不錯了。」

陳嬰無奈,接著問:「我們百,還活著幾個?」

什長咬咬牙:「十九!」

「十九!?」

陳嬰呆愣半響,竟老淚縱橫,忍不住罵道:

「我手下整整一百人,在蒼梧傷病死了三十,跟著都尉去打駱越,受阻而歸,又死了五十多,這八十多人,都是東陽的鄉黨子弟,我陳嬰被縣人信任,才推舉我做了吏,如今卻十死其八,讓我回去以後,如何向父兄們交待!」

過去幾個月,簡直是陳嬰的噩夢,讓他此生難忘:

戰爭沒有盡頭,打下蒼梧,南邊還有新的地區等待秦軍去佔領,去征服。

去的時候便不輕鬆,大火沒有波及更靠南的山林,行軍速度極其緩慢,將士們在跌跌撞撞中艱難爬行,有時一天行走不足十幾里,森林也越來越密,不得不用大砍刀邊走邊開路。

好不容易抵達約定會師的地點,卻不見友軍蹤跡,只有一地殘破的帳篷和軍旗,還有遠處巨獸的怒吼……

桂林軍損失了主將,在越人襲擾下損失不少,只能倉促而退。他們倒是保全了自己,卻坑慘了蒼梧軍。當蒼梧軍抵達被稱為「象地」的群山時,迎接他們的,是駱越人的伏擊,是騎著大象的矛手……

楚地雖時常有大象出沒,但都是野獸,偶爾到林子邊的村莊踩踏莊稼。可嶺南不同,駱越人曾是「十二國」之首,主要原因,是他們掌握了一項絕技:馴象!

這也是秦軍第一次與象兵打照面,駱越雖無堅甲勁弩,但光是奔走的巨獸,就驚得秦人馬匹四散奔逃,世界在晃動,心智也逐漸失衡,士卒們目的口呆,再無戰心。

象地一戰,秦軍前鋒敗下陣來,蒼梧郡的都尉久久不見桂林軍來匯合,料定他們已敗,也萌生退意,開始撤兵。

可這一撤,卻硬生生將秦軍帶入了地獄……

駱越人緊追不捨,左右的密林中,則是西甌人的滋擾襲擊,卻總是不露臉,只有秦人不斷中箭倒下,氣呼呼地追進森林的,也再沒回來過……

在持續不斷的戰鬥中,秦軍都尉死於一場夜襲,余部開始潰散而走,東南西北亂跑,等天亮時,陳嬰發現,他們迷了路,身處一片陌生的叢林中。

摸索了半日,總算回到了原先的小道,這批掉隊秦軍被一名率長重新收攏起來,得兩千人,眼看找不到自己的上級指揮官,他們只能相互抱團,向北走去。

北上之路,數千遊魂似的隊伍迤邐而行,浩瀚的原始森林中,零零碎碎的日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灑落在地上,人們的腳下散發著一股股落地樹葉和腐爛樹榦的臭氣。

七八月的嶺南,時晴時雨。有時候,烈日把大地烤得像蒸籠似地,在森林裡悶得寧人窒息,一個月沒洗的衣裳緊貼身體,由於出汗過量,士兵們口乾澀發苦,舌頭根貼著上齶,喉嚨能噴出火來,遇到林中積水,爭先恐後地去喝。

結果到了晚上,便統統鬧了肚子,腹瀉不止,到天亮時,已經死了十幾人,剩下的也渾身污穢,癱軟走不動路了。

隨著身後大象的吼叫越來越近,眾人不得不拋下重病者,吸取教訓後,他們只敢飲活水。

還有雨水。

天氣變幻莫測,雨季再度襲來,遮天蔽日的密林也擋不住雨水傾瀉,天空像是被捅破一般,叢林變成一片澤國。士兵們缺乏雨具,也無處藏身,只能任其沖刷。

鬆軟的泥土經雨水浸泡,更加難走,一腳踩上去,軟泥沒及腳背,像陷在沼澤里。掉隊的人越來越多,行進序列和部隊建制也被打亂,各部隊混雜相間,埋頭朝前趕路。

但絕望繼續襲來,山洪沖毀了來時的路,秦軍只得改道而行,他們開始迷路,整天在森林中打轉。

渾身塗著泥彩的西甌人仍不時出現,像鬼魅一般,殺死數人又離開。他們的襲擾造成大量傷亡,但更多的人,卻是被「山林」殺死的。

未下雨前很少見的螞蟥,雨後螞蟥遍地皆是,不斷向人攻擊。嶺南的旱螞蟥在未吸人血時像一根繡花針細小,它們一頭吸在小草或樹葉上,一頭懸在空中搜索,秦卒走路擦著小草或樹葉,它立即吸附在衣服上或手腳上。初時人無感覺,等旁人瞧見提醒時,螞蝗已吸飽血,有一指粗寸多長,猙獰可怖!

白天已如此艱難,到了晚上,原始森林裡更是恐怖。那些白天藏匿在草叢中的蚊蟲撲面而來,巨蚊有蜻蜓大小,飛動時發出低沉的嗡嗡聲,無論怎麼驅趕,它都會伺機歸來。又尖又硬的長嘴刺入人體,片刻時間,就能把乾癟的肚皮充盈成一個鮮紅的血球,而被刺的地方立刻起個大包,又痛又癢。

蚊蟲是疾病傳播的載體,到了此時,熱帶雨林中真正意想不到的可怕災難也接踵而至:腳氣、恙蟲病、斑疹、傷寒、瘧疾、痢疾,每天都在無情地折磨著這支軍隊,讓一條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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