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海大魚 第六百零九章 貨殖

來自齊地四郡的大商賈,已站在廳堂門外,一共十二人,看那穿著打扮,只以為為皂隸小廝,絕對想不到,他們人人皆是家累數百金的富商。

眾人相互之間並不陌生,普通的販夫販婦,往往局限於一鄉一邑,中等的商賈,也只在郡縣內揚威,可若想到達「百金」的程度,躋身大商人行列,往往少不了和同行打交道。

所以他們之間,或是相互合作的夥伴,或是曾有過節的對手。但現在,卻都和和氣氣地見禮,商場之上,追逐的無非是一個利字,冤家宜解不宜結,更何況,自從秦滅齊侯,商人的最大的敵人變成了同一個:官府!

相互寒暄後,大夥也討論起共同關心的話題:「今日膠東郡守忽然送帖,請吾等至此宴饗,不知是為了何事?」

「恐怕筵非好筵啊。」

來自琅琊的商人管宴面露憂慮,這些年秦朝對商人的政策,讓他覺得,但凡官府找,基本沒什麼好事!

「然也,秦人最厭商賈。」

眾人紛紛附和,秦朝法家執政,從商鞅時代起,就極度討厭商人。商鞅認為,商賈喜歡四處流竄,最不聽話,一個商人從事末業成功,就會引得十個農夫不好好種地,所以必須抑商。

首先,把鹽鐵等事關國運的東西一律收歸官府所有,加重商稅,酒、肉等皆課重稅,使從業者無利可圖。

同時,又在律令里,降低商賈的地位。昔日天下七雄,秦國商人最賤,與贅婿並列,一旦有徭役、戰爭,商人總是最先被徵發。秦國軍隊明文規定,不必憐惜商人及其子孫的生命,無論什麼臟活、累活、危險活都要派他們去干!

這種情況下,秦國商業基本被官府控制,頂多在官府控制不到的邊地,出了烏氏、巴清這種夷狄大商,但最終也被朝廷招安,做了紅頂商人。

黑夫他們家的南郡紅糖之所以能成功,也是立足於江南這塊處女地,鑽了法律的空子,可也沒自由幾年,如今遍布江淮的糖坊,統統收為官營。

但東邊的齊國,卻與秦走了完全相反的路線,早在太公望時期,齊國處瀕海鹽鹼之地,不適於農耕,於是因地制宜,通過工商業來拉動經濟,終成魚鹽之國。

齊桓公時,管仲進一步提出了「本肇末」的觀點,士農工商皆國之柱石,設工商之鄉,還鼓勵商賈將魚鹽運往梁、楚,為齊國賺取外快。

田氏雖為卿大夫,卻亦是靠海魚、木材來收買人心的,對商賈也很寬容。兩百年來,齊賈遍布關東,巨賈們可與封君分庭抗禮,公然穿紫衣招搖過市的不在少數……

可這種商業繁榮的黃金時代,在田齊滅亡後就結束了,秦朝將關中的政策搬到齊地,下令禁止商人衣絲乘車,禁止商人及其子孫做官,並規定商人要交納加倍的人口稅……

秦始皇東巡時,甚至將「上農除末」刻在琅邪台上,作為國策,公佈於天下!

齊地商賈的好日子結束了,十年來,不論是從事農、牧、漁、礦山、冶煉,還是奢侈品的商賈,都舉步維艱,社會地位一落千丈,還要提心弔膽,生怕被官府隨便安一個罪名就抓起來。

所以今日,十三名巨賈,才穿得比普通百姓還寒磣!……

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齊人八百年的重商傳統,絕非一朝一夕改變,這種抑商政策,並沒有徹底打垮齊地商賈。相反,齊地流傳著這樣的話:

「由窮變富,務農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經商,女子做手工不如賣俏……」

秦朝雖然抑商,也不見得工匠和農夫日子好過,巨額重稅擺在那,老實巴交做工做農,依然過得貧苦,投機博利的收益反而更大些。

在齊地,因為秦吏稀缺,官府也無法像關中那樣,管到基層。市肆里閭,依然是商賈的天下,臨淄、即墨,這些通邑大都之中,至少有三十幾種行業,每一種行業都有壟斷的大商人,每年的收入遠超黑夫這「兩千石」工資十倍百萬!

「羊肥了,就會被殺,韭長了,就會被割!」

琅琊商人管宴對秦朝意見不是一般的大,冷冷道:「二三子可別忘了算緡之事!」

眾人皆嘆息,原本他們還能盈利,可自從那項政策出台後,經商已經無利可圖。

齊地商賈的富裕,被東巡的秦始皇看在眼裡,去年,皇帝回到咸陽後,除了將一部分齊賈強遷到關西外,還在丞相李斯提議下,頒布了一項針對商賈的新政策。

凡屬工商業主、高利貸者、囤積商等,不論有無市籍,都要向官府財產數字,並規定凡二緡(一緡為一千錢)抽取一算,即二百文。而一般小手工業者,則每四緡抽取一算。這叫做「算緡(mín)」。

官員、長者和軍人外,凡有馬車的,一乘抽取一算,販運商的軺車,一乘抽取二算,船五丈以上者,亦抽取一算!

若有隱瞞不報,或呈報不實者,沒收全部財產!並罰戌邊一年!

這是公然向商人收「財產稅」了,此策一出,天下商賈哀鴻遍野,盈利較多的行當還好,利薄者,直接就入不敷出了。

很多人都萌生了:「不做商賈還不行么?」的念頭。

但秦朝又嚴禁土地兼并,堵死了他們以錢帛購田置不動產的可能性,商人們進退兩難,發現唯一的選擇,就是將自己的生意,賤賣給官府,從私營變成官營。

管宴悲觀地說道:「此番召吾等來此,恐怕就是為了此事!我聽說,先前皇帝頒布算緡令,是為了籌集南征、北戰和驪山陵、長城的錢,如今南北同時開戰,驪山陵好像又追加了十萬名勞役,更需要錢,肯定又要拿吾等開刀!」

眾商賈紛紛點頭,也有腦子靈活的人質疑,就算要割韭菜,在臨淄、琅琊割不就行了,將他們叫到膠東來算什麼?

「汝等別忘了,那尉郡守,他可是北征監軍!說不定,是擺下筵席,只要進去的人,不拿出百萬軍資來,誰也不許出這道門!」

管宴有些悲憤:「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在官府看來,吾等的罪,就是有錢,就是富裕!」

在齊地商賈圈子裡,管宴說話還是管用的,他不僅是琅琊大賈,亦是數百年前齊相管夷吾的後代!

管仲雖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可他的後人卻混得很慘,家族早早衰敗,守著一個小邑度日,等田氏代齊後,連那小邑也沒了,只能撿起祖宗的老本行,開始經商,或許是這個家族的確有經商的天賦,不過百年,變成了齊國大賈之一,家富數百金。

被管宴這麼一說,十多名商賈越發提心弔膽起來,只感覺這道們就是黃泉蒿里,而黑夫就是那索命的黑面鬼伯……

正在此時,卻響起了一個異樣聲音。

「管君此言差矣,膠東守尉君一向待四民一視同仁,並未對本郡商賈大加戡伐。甚至在朝廷頒布算緡之策時,他還上書勸諫,阻止皇帝追加一項告緡律。那律令說,有敢於告發的人,政府賞給他沒收財產的一半!若此律推行,吾等早被人狀告,送到邊境服苦役去了,如今郡守有召,還不知說什麼,二三子就妄加中傷,恐怕不妥吧!」

眾人循聲看去,卻見一個四十餘歲,留著八字鬍的商賈籠著袖子,笑呵呵地看著他們。

有人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刀間。」

這刀間乃膠東人,亦是大商賈之一,卻是做隸臣妾生意起家的。

齊地的商賈好種養家奴,但都把奴隸看成最不值錢的東西,不如牛馬,時常虐待,隨意賤賣送人,如棄草芥。

但這刀間卻不同,他把這些奴隸看作寶貝,到處購買精明強幹的奴隸,並不直接加以役使,去干粗活重活,而是教授他們技能:年輕貌美的女奴教以房中術,贈送給地方官員,搞好關係。強壯的男奴訓練成武士,用來保護他的貿易。聰慧的隸臣則讓他們學識字、算數,為他經營產業,獲取利潤。

就這樣,刀間靠著隸臣妾,成了膠東首屈一指的大富。他待奴隸不薄,生活過得比普通的平民還好,以至他們「寧爵毋刀」,意思便是,寧可不改變奴隸身份,不要平民享有的自由,也不願離開刀間……

雖然刀間乃膠東巨賈,但卻被其餘商賈輕視,更為人詬病的是,在算緡令公布之後,富豪皆爭匿財,打算聯合抵制此策時,刀間卻叛變了,他跑到即墨,自願捐出家財的三分之一,充作軍費。

自那之後,刀間便成了膠東郡守府的常客,去往海東的新航路開闢後,黑夫更幾乎每月都要召見他,龐氏等齊賈都覺得,刀間八成是在幫官府籌劃,如何宰割他們……

管宴也就這些年被宰割得太狠,抱怨幾句,雖然背地裡沒少罵刀間,此刻看到他本人,還有其身後跟著的兩名秦吏,卻立刻就慫了,拱手道:「刀君,你沒少與我打交道,我這人雖然口不擇言,但覺無中傷郡守之意。」

「管君乃管夷吾之後,又是琅琊商賈之首,亦是我的前輩,我自然知曉你的為人,不過……」

刀間笑道:「不過,隔牆有耳,這些話,還是少說為妙!二三子,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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