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六王畢 第三百一十七章 六王畢!

黑夫連喊了數聲,楊熊才認出,這個頭戴鶡冠的下卿,竟是自己昔日的部下,小屯長黑夫……

當年楊熊靠著父輩之蔭,以郎官身份入伍,打完滅魏之戰,才為公大夫。接下來的幾場戰爭,他躍了三級至左庶長,而後入咸陽當了衛尉軍的「渭南司馬」,領兵三千。

可黑夫當時只是一個不更啊,這躥升速度實在是驚人。不過楊熊也對黑夫奪得項燕軍旗,並南伐豫章,開地千里有所耳聞,看這架勢,他是被秦王賞識,要入朝做郎官了。

與昔日下屬平起平坐,楊熊心裡有些複雜,但他這個人心思本就深沉,很快就用一陣大笑掩飾過去了。

「為郎者,不僅能時常見到大王,入則宿衛,且是郡縣長吏的主要來源,或許等你離開咸陽時,便能出牧百里、千里了!黑夫,當勉之!」

不過還有一句話楊熊沒說出來,郎官郎衛,往往由關中出身良好,且世代忠誠的軍功貴族子弟里嚴格選拔而來,個個都心高氣傲。以黑夫的爵位,應該能擔任不小的官職,但他這種黔首出身的上司,要想讓手下人心服,卻也不容易……

黑夫忙道不敢,謙遜客套一番後,便指著將灞橋把守得嚴嚴實實,不準官吏百姓通過的衛尉軍道:「楊司馬,如此陣仗,莫非是出了什麼事?」

問完後,他又作失言狀,拱手道:「若是事關機密,就當下吏沒問!」

楊熊道:「談不上什麼機密,很快,全咸陽,全天下的人都能知曉,只是消息還沒傳來罷了。」

「哦?是什麼事?」

「不急,你且猜猜看。」楊熊賣了個關子,目光也看向了東方,那是函谷關的位置。

黑夫心裡閃過一個念頭,笑道:「去歲春夏時節,燕代滅亡,五月份,大王宣布天下酺,之後直到秋收,各地均無戰事。算算時間,若是乘著秋後農閑在東方用兵,也差不多有結果了……」

楊熊詫異地看了黑夫一眼,笑道:「你猜的沒錯,十月底,王賁將軍、蒙恬將軍、李信將軍從燕地南下攻齊,臘月初兵臨齊國濟北,到了臘月下旬時,齊國便不戰而降了……」

「何其速也!」

齊國的事,黑夫是有所耳聞的,眼下三晉燕楚已滅,五國的封君、卿大夫、軍官、士兵、遊俠,幾乎都跑到了齊國,那裡儼然成了復國勢力最集中的區域。他們肯定卯足了勁,要與秦國決一死戰,卻不料齊王連抵抗都沒就降了。

「是齊相後勝的功勞。」

楊熊哈哈大笑:「這麼多年來,哪年不給他送去黃金、珠寶?靠了他斡旋,齊國才會坐視諸侯相繼滅亡,齊王建繼位四十年,四十年齊地未遭戰事,兵甲不修,百姓不教,等到大軍臨門時,都成了軟骨頭,不敢抵抗。」

「而秦國使者陳馳奉王命以五百里誘之,齊王建,便自己送上門來了!」

一邊說,他一邊指著指著遠方車轔轔,馬蕭蕭,自東向西而來的一隊人馬道:「看,齊王建入朝的大隊人馬,到了!」

……

這一日,數千人聚集在灞橋邊,觀看齊王建入朝於秦的盛況。

他們當中有過路的行人,也有本地的農戶,眾人都很興奮,對著陸續踏上灞橋的公子王孫、宮人女婢、高挑齊女、群臣百官指指點點。

「這哪是入朝啊,分明是俘虜。」

黑夫的車夫桑木搖著頭,但見那些穿著齊絹魯縞的公子王孫垂頭喪氣,而宮人女婢則哭哭啼啼,已經把妝容弄花了,群臣百官,更是三步一聲嘆。

先前桑木過去問其爵位,自稱是「官大夫」老農也在孫兒的攙扶下,踮著腳看著這一幕,他的右臂已經斷了,只得將左臂搭在他孫子的肩上。

聽桑木如此說,這獨臂老農便笑道:「後生,你說的沒錯,不是入朝,是俘虜!這場面,從今王十七年開始,老朽已經見過第六遭了!」

秦王政十七年,正好是韓國滅亡那年。

「老丈年紀長,爵位高,見識也廣啊。」黑夫誇了老農一句,老農卻滔滔不絕起來。

「最先來的是韓王安,隊里鼓著鄭衛之音,管溝渠的鄭君還來接他,在橋邊稽首,說自己再也不能做韓王的臣子了,說的可動情了,對了,當時虜了韓王的,就是上個月剛來的內史……他的氏是什麼來著?」

「葉。」黑夫替他接了下去。

「沒錯,就是葉!」

老農用獨臂拍著自己頭髮花白的後腦勺,笑道:「之後過了幾年,趙王也來了。趙王據說是個娼婦之子,大王對趙國也最不客氣,讓他穿著大布之衣,牂羊之裘,連車駕都沒,一路走著入關的。千餘里下來,鞋履已經走沒了,滿腳是血,一步一稽,血印子就留在了橋上,可惜車行人踩,現在已看不見了……」

他又露出了缺了許多的牙:「老朽不可憐他,我也恨趙人,我這右手,就是四十年前,在長平丟的!」

聽說是跟著武安君白起打過長平之戰的老卒,黑夫不由肅然起敬,請老農在車上坐下,也不嫌他嘮叨了。

老農對黑夫的態度很滿意,他這年紀,這經歷,與王翦相當,別說是個左庶長,就算是當朝丞相來了,他也不一定會給好臉色。

「不過話說回來,吾等也沒少殺趙人,四十多萬,殺紅了眼,頭顱堆滿了山谷,屍體也埋不完,最後連丹水都堵了。可這趙人,總是像地里的莊稼,永遠殺不完,這邊斬了一茬,邯鄲又長出來一茬。也罷也罷,要論仇怨,趙人恨秦人,還更甚些。」

「再之後是魏王,魏王哭的那叫一個慘啊,我聽說他的都城被大水淹沒,衝垮了,死了好多人,街巷能開船,地也沒法種,真是可悲。」

滅魏之戰黑夫有參與,並見過魏王向王賁投降的場面。

「隨後是楚王……他叫什麼來著,兩字的,楚音拗口,我不記得了。楚國是大王巡視東方後,順便帶回來的,還有數千楚人,女的都是嬌小女子,男的都是鮮冠組纓,絳衣博袍。不過依老朽看,那麼高的楚冠,戰場上正好是箭靶子,休說女子,連男子都有一副那麼細腰,怎麼打仗啊?難怪一直被大秦攆著跑。」

「還有去歲被擒來的燕王喜,人數最少,穿著刑徒的褚衣,我別的不記得了,就記得那數百匹繳獲的東胡好馬。」

「最後,便是這齊王了……」

灞橋老農的話,讓黑夫想到了課本上學過的一句話: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

老農說的口乾,黑夫笑著將自己的皮壺遞過去,老農喝了一口,抱怨說這怎麼不是酒啊。

他們說話間,大部分人馬已過,齊王的車駕也來了……

……

齊王建是主動投降的,待遇比趙王遷好一點,還有車馬坐,只是那車上別說華蓋,連帷幕都沒,可能是故意要讓他接受秦人鄙夷的目光吧。

在黑夫眼中,齊王就是個年邁的胖子,高冠博帶,一身紫衣,雖然在古板的秦國,紫色非正,但齊人偏就喜歡,舉國上下,紫衣最貴。

齊王車駕前後,除了押送他的秦兵外,還有幾個大夫模樣打扮的人,他們可沒車坐,只能走路,幾人走不動了,也不顧君臣禮儀,拉著齊王的車轅借力。

唯獨一個高個的齊人大夫,卻昂首挺胸走在馬車前,黑夫瞧見他手上還戴著鐐銬。

來到灞橋前,此人卻停下了腳步,抬起滿是血絲的眼睛,看著遠方若隱若現的咸陽城,露出了一絲凄慘的笑。

他似乎下定了決心,幾步搶到前方,攔住了齊王建的馬車!

趕車的秦吏連忙勒住了馬,又讓守橋的秦卒來將這人趕走。

此人卻死死拉著橋頭的華表,大聲道:

「下臣曾對大王說過,齊地方數千里,帶甲數十萬。而三晉壯士,皆不降秦寇,而在阿、鄄之間者數萬,王收而與之十萬之眾,使復三晉之故地,則臨晉之關可以入矣。楚、燕大夫,不欲為秦虜,而在城陽者數百,王收而與之十萬之師,使收楚故地,則武關可以入矣!如此,則齊威可立,五國可復!」

「然大王不聽臣,而寧可相信後勝之言,西面而事秦,現在可後悔了?秦使許諾給大王的五百里地,在哪裡?若早聽臣計,眼下吾等已車過灞橋,飲馬渭水了,豈會為秦所虜!?」

這一番話是齊國方言,秦人聽不懂,正面面相覷間,馬車上的胖子齊王憋屈了一路,這會實在綳不住了,竟涕淚滿面,起身拱手道:「即墨大夫,寡人……」

這會說什麼也沒用了,即墨大夫止住了他,長嘆道:「昔我先君威王,作敦銘文曰,以蒸以嘗,保有齊邦,世萬子孫,永為典常!所為立王者,為社稷也!所為立臣者,亦為社稷也。可現如今,齊國社稷已亡,田氏宗廟已絕……」

「我本來不敢有死志,但走到此處,實在不願作為酋虜入咸陽,為秦人笑,臣當死之!」

言罷,他便將頭猛地往抱著的石質華表撞去,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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