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六王畢 第二百二十二章 抄個屁!

上巳節,是一年到頭裡,秦國幾個不忌群飲的節慶之一。

蘭台宮內,飲宴用的流水之亭是建立在一條曲曲折折的環形水渠之上的,聚會的青年男女也於渠旁就坐,讓一個僕役走到上游的位置,將空蕩蕩的羽觴放入水中。扁平的羽觴就像一隻搖搖晃晃的小船,在流水上輕輕浮著,向下方的眾人漂去。

叮叮噹噹的聲音響起,大家選出一人來,讓他背對著眾人,用銅筷敲打銅磬,而後突然停止,這時候羽觴面前的人,就要將杯子撈起……

眾人一瞧,卻是賊曹之子唐覺第一個中招。

唐覺通曉律令法典,對詩書卻只是粗通。他暗道倒霉,撈起羽觴,倒上淡黃色的黍酒,看了一眼坐在渠對面一位心儀的黃裳姑娘。

「此酒此詩,敬金氏淑女!」

「北風其涼,雨雪其滂。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誰料此言一出,卻遭到了眾人一陣鬨笑。

「他們在笑什麼?」

黑夫不明所以,遊戲的規則他已經看懂了,類似後世的傳接球遊戲,中招的人要賦詩。當然,肯定不是簡單的賦詩,相親的男女們,會乘機賦詩言情,當眾告白……沒錯,這時代就是這麼奔放,對感情一點都不扭捏。

而方才的詩句,聽上去的確有相戀示好之意,除了北風、雨雪不太應景外,有什麼問題嗎?

馮敬偏頭告訴黑夫:「這雖然是一首《邶風》中的詩作,也帶有風字,可實際上,說的卻是衛國暴政,一人與他的朋友相邀一起逃亡的事。」

「弄巧成拙了啊。」

黑夫搖了搖頭,原來有這時代的賦詩,這麼多講究,還真是挺複雜的。他心裡有些同情唐覺,對這個小伙,黑夫還是比較有好感的。

如此一來,不僅唐覺尷尬,那女子也垂首不語。

唐覺這次示愛,以失敗告終了,他因為讀書不精,丟了個小丑,被罰酒一盞,又去換下了擊打銅磬的人。

當敲擊聲再度停止時,好巧不巧,拿起羽觴的,竟是方才被唐覺示愛的那名黃裳少女!

卻見她捧起羽觴,猶豫了一會後,竟在身旁的清水中洗了一遍,嫌棄之意再明顯不過,而後才灌滿黍酒,對準了黑夫……

黑夫嚇了一跳,隨後才發現,少女的目標,是他身邊的馮敬!

「此酒此辭,敬馮君!」

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少女羞答答地吟道:「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而後便將酒一飲而盡,臉色頓時緋紅一片。

黑夫從旁人的言語中,知道這是出自《山鬼》的一句,女追男的思慕之情再明顯不過。

「真是狗血的三角戀啊!」

這一幕簡直太勁爆了,黑夫在馮敬、黃裳少女、唐覺三人之間看來看去,頗覺有趣。

唐覺回頭看到了這一幕,當場石化。

黃裳女子則目光堅定地盯著馮敬,期待他的反應。

馮敬一向知禮,起身回敬那黃裳女子一盞,女子激動不已,手掩著口,生怕自己高興地叫出聲來,她以為自己的告白被接受了。

「馮君的春天到了。」黑夫嘿然。

馮敬卻搖了搖頭,小聲道:「待這場聚會過後,我便會去回絕她。」

「真是狠心。」

黑夫開著玩笑,卻不料馮敬反問道:「左兵曹史平日只翻閱兵法律令,從不讀詩、書,也不知楚地辭、賦吧,可準備好說什麼,向誰說了?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不必了。」

黑夫的笑容消失了,淡淡地說道:「我已經想好要怎麼做,只望馮君待會勿要嫌我莽撞粗魯就是!」

馮敬目光略顯驚異,但這時候,銅磬的叮噹聲又一次停了!

「此酒此辭,敬葉氏淑女!」

作為這場流杯曲水之飲的組織者,祁夏撈起了羽觴,若有若無地瞥了黑夫一眼,而後將斟滿的酒盞,對準了正對面的郡守之女子衿!

「與女游兮九河,衝風起兮水揚波!」

……

「居然是敬郡守之女的。」

馮敬的表情變得有趣了起來,對黑夫耳語道:「這是《河伯》中的一句,不僅應景,而且應情,左兵曹史以為,郡守之女會作何反應?」

不過他更期待黑夫的反應。

黑夫不答,卻見對面的青衣少女笑吟吟地拱手應道:「多謝祁君好意,但妾年未及笄,不能談及婚嫁,祁君還是另尋蘭芷罷……」

眾人大驚,本以為按照郡守之女的性情,即便不想接受,也要等到聚會結束再私下表明,誰料她竟是當場回絕,這是讓祁夏早早絕了心思么?

祁夏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只能將苦酒飲下,然後就氣沖沖地走到失戀後有氣無力敲打銅磬的唐覺邊上,讓他走開。

「都怪那黑夫,方才搶了我風頭!」

祁夏恨恨地想著,在羽觴回到源頭後,他重重敲響了銅磬!

「咚咚咚!」

祁夏不愧是多次玩過這遊戲的老手,雖然背對著溝渠,卻能預料其流速,他猛地一停,再回頭,卻見黑夫果然一臉無奈地撈起了面前的羽觴杯……

「且看你是如何出醜的!」祁夏大喜過望!

溝渠旁的男男女女們也好奇地看著黑夫,想知道他將如何應對,在這場聚會上,可有要表白的意中人?

最初,這些女子嫌棄黑夫是無氏庶民出身,可方才見他談吐得當,又是眾人里爵位、官職最高的,這樣一來,雙方的差距便抹平了。加上他雖然黑了點,容貌卻不醜,可算作「平平無奇」。有幾個女子開始覺得,若黑夫向她們告白,也可以勉強接受……

黑夫卻看著手中的羽觴杯,一言不發。

「左兵曹史,輪到你了。」祁夏在一旁惡意地提醒道。

「莫非是說不出來?」看著黑夫出窘,他心裡很是得意,似乎把自己告白失敗的憤怒全部歸咎於黑夫。

黑夫卻笑了:「我是嫌這杯盞太淺,不夠我喝。」

而後,黑夫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將羽觴杯隨手擲進了水渠中!

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中,他自顧自地將酒水倒在銅酒樽里,連飲三盞,發出了一聲暢快的嗟嘆,又回頭對郡守之女致歉道:「還望葉氏淑女勿怪,今日,黑夫要掃興了!」

子衿沒料到這一出,不由一愣,卻見黑夫說道:「原本聽馮君說,江陵青年才俊集結於此,我才想來看看,都是何等人物。然而今日一觀,卻不由大失所望!女子倒也罷了,竟連男子也沉醉於詩辭歌賦的靡靡之音中,不知此身處於哪國,亦不知今夕是何年,是江陵春風太暖,將汝等吹睡著了?」

「什麼?」

被黑夫用如此難聽的話挑釁,祁夏等人皆驚,立刻反駁道:「左兵曹史此言何意,不就是說不出應景的詩賦么?直說就是了,何必如此讓場面如此難看?」

黑夫卻嘆息道:「只是觸景生情,想起了伐楚之戰中,與二三子年齡相仿,卻要親冒矢石,拋頭顱灑熱血的袍澤們。上次大戰,秦敗於楚,可汝等卻不秣馬厲兵以圖雪恥,而以詩辭之賦相競,還沾沾自喜。我為那些永遠留在楚地的袍澤們不值啊,也為創立法度的商君感到悲哀!」

他站在流水之亭中,大聲道:「百餘年前,先君孝公立志強國興邦,於是有商君入秦,輔佐孝公,變法強國!商君設什伍之制,燔詩書而明法令,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禁遊宦之民而顯耕戰之士。於是秦國日漸富強,才有了今日之疆土!」

「而在這蘭台之宮寫了《風賦》的宋玉呢?」

黑夫指著那八丈高台,笑道:「在武安君南下伐楚時,他隨楚襄王倉皇東竄了!就算宋玉、景差之徒作出再華麗漂亮的辭賦,也擋不住秦軍將士,也救不了楚國,這道理,還不夠明白?」

「現如今,雖然秦國禁絕詩書之令已松,各地學詩書之人不在少數,也不算違法。但別人可以賦詩,以辭句言志,我卻不能。」

黑夫目視眾人:「因為我乃秦吏,素來奉商君之法,不敢陽奉陰違!」

「若非要我說句帶風字的,應景的話,那黑夫就不用什麼詩賦,而用直白的,讓庶民黔首也能聽懂的話說出來吧!」

他朝著東方,朝著袍澤們埋骨的地方拱手,目光堅毅地說道:「願我再次帶領南郡子弟伐楚時,能如迅風之掃秋葉,攻城略地,結束這綿長的戰事。也願我能盡綿薄之力,助大王一統天下,使六合同風,九州共貫!」

……

黑夫的聲音回蕩在蘭台之宮,回蕩在流水之亭里,眾人都被他罵得呆愣住了,他們可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情,腦子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因為黑夫說的大義凜然,連祁夏也沒找到反駁的話。

唯獨黑夫心中門清。

這場遊戲,對他天然不利,他既不會背詩經,也不懂楚賦,更別說挑出帶「風」字,又應景的句子作為告白話語了。一不小心,就是驢唇不對馬嘴,徒惹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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